命令被迅速执行。
那些经过检查确认可以继续飞行、只是需要进行简单外部修补的“木头鹰”和全部五架“三头怪”,在加注燃油后,引擎再次轰鸣起来。
它们排着队,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依次升空,向着更后方的、相对安全的大同机场飞去。
机场上,只剩下那些需要较长时间维修或者损伤较重的飞机,以及大量忙碌的地勤、机械师。
他们争分夺秒地工作着,力求尽快让这些战鹰恢复战斗力。
同一时间,保定机场。
冲天的火光依旧在肆虐,只是势头比最初时稍弱了几分。
但浓密的黑烟如同不祥的丧幡,笼罩着整个机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燃烧塑料的刺鼻气味和令人作呕的肉块烧焦的恶臭。
未完全扑灭的火焰在残骸间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沾满烟灰的鬼子。
塔台在空袭中侥幸未被直接命中,但巨大的爆炸震波震碎了所有玻璃,内部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
武田信康大佐和小林久雄中佐站在破败的窗口前,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僵硬。
两人都奇迹般地没有受伤,但精神上遭受的打击,远比肉体创伤更为沉重。
一名脸上带着灼伤、军服破烂的参谋,手里捧着一份刚刚汇总出来的损失报告,声音嘶哑而颤抖地念着:
“飞行战队……飞行员,确认玉碎十五人,重伤及烧伤三十七人……短期内,飞行战队……已基本失去作战能力。”
武田的拳头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巴”的轻响。
他赖以骄傲的、从东北带来的精英飞行员,没有死在堂堂正正的空中格斗中,而是在地面上,在睡梦里或被火光映照的混乱中,如此憋屈地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他仿佛能听到那些年轻飞行员临死前的惨叫,能看到他们被火焰吞噬的身影。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耻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参谋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催命的符咒:
“机场地勤人员、警卫部队……确认死亡七十三人,不同程度受伤一百四十六人……”
小林久雄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这些是他直接管辖的部下,是他经营这个机场的基础。
如此惨重的人员伤亡,意味着机场的正常运转体系已经被彻底打残,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灭火、去抢修、去维持秩序。
“机场现存四十八架隼式战机中……”
参谋的声音带着哭腔,
“经确认,已完全损毁、无法修复的,二十一架!
严重受损、短期内无法投入作战的,七架!
蒙皮、起落架等部位轻微受损,需维修后方可使用的,十五架!
完好无损的……有……有五架!”
“五架……”
武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
四十八架战机,一夜之间,只剩下五架还能起飞!
这意味着他这支被寄予厚望的关东军飞行先锋,在战役尚未正式打响之前,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方面军司令部乃至大本营那雷霆震怒的电文,看到了同僚那或是同情或是讥讽的目光。
“油料储备……五座半地下油库,三座被彻底引燃焚毁,剩余两座因储油量较低未被直接点燃,但在敌方重型炸弹的剧烈震动下,罐体均出现裂缝和结构损伤,正在缓慢泄漏,急需将油料转移……”
小林闭上了眼睛,感觉一阵眩晕。
油库完了,机场的血液被抽干了。
就算还有飞机能修好,没有油,也是一堆废铁。
失去了持续作战能力,这个机场的战略价值已经一落千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参谋试图找到一点积极的东西,
“主要弹药库位于机场最边缘,且伪装较好,未受波及,保存完好。”
这点“好消息”在此刻巨大的损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没有飞机,没有飞行员,没有油料,弹药保存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参谋念完报告,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两位长官的脸色。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零星爆炸声。
武田和小林互相看了一眼。
武田的眼神中,之前的傲慢和自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狠狠羞辱后的血红,一种功勋梦想瞬间破灭的疯狂。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精心打扮、准备登台的武士,还没拔出刀,就被人在后台用闷棍打翻在地,踩碎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小林的眼神则更加复杂。
有对自身失职的恐惧,有对武田那“绝对安全”判断无声的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大厦倾覆、万事皆休的茫然和绝望。
他苦心维持、甚至超负荷运转的机场,他的一切,都在这个夜晚化为了乌有。
他甚至能预见到自己黯淡的未来——上军事法庭,或者被勒令切腹。
两人都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像两尊正在风化的石像,被报告上的每一个数字反复凌迟。
窗外那映红天际的火光,不再是八路军空袭的痕迹,而是为他们职业军人生涯,乃至为这座机场的军事功能,所举行的一场盛大而残酷的葬礼。
复仇的念头或许在武田心中滋生,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意识到对手远比想象中更可怕、更不按常理出牌的寒意,正悄然爬上他们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