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架“米切尔”,每一架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庞大的机身上布满了窟窿,有些孔径巨大,显然是日军高射炮弹撕裂的。
机翼千疮百孔,一侧的发动机完全停转,螺旋桨凝固不动。
另一架的机鼻玻璃全部碎裂,投弹手的位置一片狼藉,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还有一架的机尾炮塔被打得稀烂,炮塔连同里面的机枪手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撕裂的空洞。
它们飞得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引擎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
它们甚至没有足够的动力进行标准的降落程序,几乎是靠着最后的惯性,以一种近乎坠落的角度,沉重地砸向跑道。
“轰隆!”
第一架b-25着陆,巨大的冲击力让主起落架瞬间变形,机腹擦着地面,划出一长串火星和刺耳的摩擦声,最终歪斜着停在了跑道中段。
第二架的情况稍好,但它的一个轮胎被打爆,着陆后机身猛地倾斜,机翼尖端擦到了地面,险些侧翻。
第三架,也是最后一架,它的一台发动机还在冒着黑烟和火苗,在触地前的一刹那,飞行员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
飞机以一个别扭的姿态重重墩在跑道上,起落架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整个机头猛地向下栽去,又因为惯性向前滑行了一段才停住,机头部分已经严重变形,座舱被挤压。
地勤、消防、医护……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冲向那三架几乎解体的b-25。
撬棍、液压剪……所有能用的工具都被拿来试图撬开扭曲的舱门,营救里面的机组人员。
浓烟、火光、燃油泄漏的味道、刺鼻的烧焦味……瞬间弥漫了整个跑道区域。
从那些被艰难撬开的舱门和破裂的机体中,抬出来的美军机组人员,状况凄惨。
有的浑身烧伤,有的被弹片击中,血流不止,有的在剧烈的撞击中昏迷不醒。
还能自己走出来的寥寥无几,个个脸上带着硝烟、油污和劫后余生的麻木。
二十四架战斗机,回来十一架,架架重伤。
十二架轰炸机,回来三架,架架濒毁。
机场上,之前因为成功突袭北平而带来的那一丝兴奋和轻松,此刻已荡然无存,被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壮感所取代。
天空似乎都黯淡了下来,只剩下救援的呼喊声、器械的碰撞声、以及伤员压抑的呻吟声在废墟上空回荡。
战争的残酷,以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游戏,没有侥幸,每一次出击,都可能是一去不回。
美军为了打击日军后勤,在天津港上空,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此时,一个略显踉跄的身影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到了江岳身边。
是默菲斯上校。
他原本笔挺的飞行夹克上沾满了油污和不知是谁的血迹,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那双平日里锐利而充满算计的蓝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哀伤。
默菲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江岳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江……”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或者说,在组织语言,
“我们……没有足够的医疗兵。
伤员太多,太……重了。请……帮助。”
他的中文变得有些生硬,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不再是那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美军上校。
江岳猛地从沉重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
他转过头,对上默菲斯那双充满血丝和恳求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下头:
“放心,默菲斯,我们的人就在旁边,野战医院已经准备好了,我马上让他们过来,全力抢救!”
他立刻对跟在身边的通讯员吼道:
“快!去野战医院!告诉院长,把所有能抽调的医生、护士、药品、担架,全部调到这里来!快!救人要紧!”
通讯员应声飞奔而去。
交代完,江岳的目光再次回到默菲斯身上,他看着对方脸上那难以掩饰的悲怆,声音低沉地问道:
“这一战……损失……太大了!”
这句话带着感慨,也带着对盟友付出的敬重。
默菲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的焦糊味让他眉头紧锁。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所有未能返航的年轻生命的重量。
“是的……很大。”
他用英语喃喃了一句,随即又切换回生硬的中文,仿佛在向上级,也像是在向自己汇报,语气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
“他们……非常英勇。战斗……非常激烈。
日本人的‘零式’和‘隼’……像蝗虫一样多,高射炮火……像钢铁的墙壁。”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血与火的天空:
“但是……战果……也很出色。
我们确认……四艘大型运输船……全部被炸沉。
还有……其他型号的辅助船舶……四艘。
天津港……主要的码头和装卸设施……遭到严重破坏。
保守估计……在未来……至少两个月内……无法正常运转。”
他报出的战果是辉煌的,足以对日本的战争潜力造成沉重打击,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每一个沉没的数字背后,都对应着天空中陨落的年轻生命和此刻跑道上燃烧的残骸。
默菲斯沉默了片刻,机场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
他再次看向江岳,眼神里多了一丝更加复杂和艰难的情绪,那是一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不确定感。
“江……”
他艰难地开口,“我们……有几个飞行员……在空战中……跳伞了。
位置……大概在……天津西南,武清、安次附近的区域。”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大致的方向,“那里……是敌占区。
我们……无法直接营救。需要……贵军的协助。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切。
江岳听懂了。
跳伞飞行员,敌后营救。
这同样是八路军极其擅长,却又无比危险的任务。
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去权衡其中的风险和代价,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
“好!我立即安排!”
默菲斯看着江岳那双在混乱和悲壮中依旧坚定沉着的眼睛,看着八路军人员闻令即动的效率,他紧绷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一丝,那是一种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微光的复杂表情。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江岳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