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灿背靠着冰冷的泥墙,闭目调息了整夜。丹田内那寸许大小的气旋,如同一个极其吝啬的守财奴,艰难地从稀薄得可怜的山野灵气中,一丝丝地抽取着微弱的暖流。
一夜过去,那钻心的锐痛终于被一种深沉的酸胀和僵硬取代,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沉重的滞涩感。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尽,但目光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夏璇早已起身,正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蒙天光,清点着包裹里的物品。她的目光落在包裹最底层,那几块灰白无光、灵气尽失的废灵石上。
“带上?”她看向洛灿,声音压得很低。
洛灿的目光扫过那些废石,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无用了,徒增分量。”他的视线落在夏璇腰间那个略显干瘪的旧钱袋上,“找地方换成银子,更实在。”
夏璇点点头,不再犹豫,将五块废灵石单独取出,用一块粗布包好塞进怀里。做完这一切,她看向洛灿的左肩,“能动了吗?”
洛灿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胛处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牵扯的酸胀感让他眉头微蹙,但仍在可忍耐的范围内。“无妨。”他言简意赅,单手撑地,利落地站了起来。靛青色的粗布短打下,左肩处包扎的布条轮廓隐约可见。
两人不再停留,留下二十文铜钱在空铺位上,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悄然离开了驿站。
清晨的黑石集,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湿润气息,将粗犷的山中小镇温柔地包裹起来。镇子不大,依着山势起伏,房屋多是就地取材的石块垒砌,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青黑石板。
几条狭窄的青石板小路蜿蜒其间,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发亮。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混合着柴火味、牲口棚的草料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奇特香气。
小镇已然苏醒。路边支起了简陋的摊子,卖着还沾着露水的山菌、成捆的柴火、粗糙的竹编器具。几个穿着厚实皮袄、背着猎弓的汉子围在一处,低声谈论着昨夜山里听到的怪响。
裹着头巾的妇人提着木桶,在石板路旁的水沟边浆洗衣物,木槌敲打声“梆梆”作响,传出老远。一切都透着一种远离尘嚣的粗粝。
洛灿和夏璇沿着主街缓步前行。洛灿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的建筑、巷口、人群,左肩的僵硬让他的步伐略显滞重,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枪。
行走间,他腰腹间贴身存放的那块温润之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了一下。那枚玉佩,沉寂了太久,久到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被遗忘在角落。此刻这细微的触碰,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澜。
他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衣物按了按玉佩的位置,那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他抿紧了唇,将那一瞬间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的深渊,眼神更加沉凝。
夏璇的注意力则更多地被小镇的烟火气吸引。她留意着路边摊贩的叫卖,目光在一家挂着熏腊肉和干菌的铺子前停留片刻,又好奇地望向一个老妇人摊子上色彩斑斓的粗布头绳。她的脚步停在一处冒着腾腾热气的摊子前。
那是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简陋灶台,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熬煮着粘稠的、金黄色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香甜的气泡。
摊主是个满面红光、嗓门洪亮的胖大婶,正用一把大木勺舀起滚烫的糖浆,飞快地淋在摊开的、烤得焦黄的粗面饼子上,动作麻利得像是在跳舞。
“刚出锅的岩蜜糕!甜掉牙咯!三文钱一块!”胖大婶的吆喝声带着山民特有的爽朗。
那甜丝丝的奇异香气,正是源自这里。金黄色的糖浆在焦黄的面饼上流淌、凝固,形成一层诱人的琥珀色脆壳。
夏璇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摸了摸怀里那包废灵石,又看看洛灿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几乎没有犹豫,掏出三枚铜钱递过去,“婶子,来一块。”
“好嘞!”胖大婶利落地铲起一块热气腾腾、裹满金黄糖壳的岩蜜糕,用油纸包了递给夏璇,“姑娘尝尝,咱黑石集的山岩蜜,别处可没有这味儿!”
夏璇接过,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吹了吹热气,递到洛灿嘴边,“尝尝?甜的,能缓缓劲儿。”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分享意味。
洛灿微微一怔。他习惯了荒野的寡淡,习惯了伤痛时咬牙硬撑,此时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避开夏璇的目光,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张开嘴,将那小块温热的糕饼含入口中。
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山野花木清香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粗粝的面饼被滚烫的糖浆浸润得外脆内软,甜蜜的滋味霸道地驱散了口腔里的苦涩和疲惫,甚至短暂地麻痹了左肩的酸胀。很甜,甜得有些发腻。
“怎么样?”夏璇期待地看着他,自己也咬了一小口,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
“…太甜了。”洛灿低声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温热的甜腻。他没再去看夏璇,目光转向街道前方,那里,一座相对高大、门口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招牌的店铺映入眼帘——万宝楼。
招牌有些年头了,金漆斑驳,透着一股竭力维持体面却又难掩落魄的气息。在这粗犷的山镇里,显得格格不入。
“去那里看看?”夏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迅速解决了手里的岩蜜糕。
洛灿点了点头。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皮革、金属和廉价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有些昏暗,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木架,上面摆放着刀剑、弓弩、皮甲,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矿石、兽骨、风干的草药,琳琅满目,却都蒙着一层薄灰。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蓄着山羊胡的干瘦掌柜正捧着一本账册打盹,听到门响,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看到进来的是一对风尘仆仆、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女,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随即又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二位客官,想看点啥?本店是黑石集最大的宝货行,刀枪剑戟、皮甲硬弓、山珍异宝,应有尽有!”他刻意加重了宝货行和异宝几个字。
夏璇没有理会掌柜的自夸,直接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那个粗布小包,解开摊开在柜台上,“掌柜的,收这个吗?”
五块灰白色、毫无光泽的石头躺在粗布上。
掌柜的眯起眼睛,凑近仔细看了看,又拿起一块掂量了一下,指腹在石头表面摩挲片刻,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撇了撇嘴,“哟,这是…废灵石啊?灵气都散尽了,跟路边的鹅卵石也差不了多少。”他语气带着明显的嫌弃,“这玩意儿,也就压压咸菜缸还行。”
夏璇神色不变,语气平静,“掌柜见多识广,总该知道,即便是废石,也非寻常鹅卵石可比。我们兄妹急着赶路,换些盘缠,您看着给个价。”
掌柜的捻着山羊胡,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衡量。他当然知道废灵石并非一文不值,某些特殊场合确实需要这种能承载过灵气的石头做基材,只是需求量极小罢了。“嗯……”他拖长了调子,伸出三根手指,“三块石头,最多…四十文钱。”这价格压得极低。
夏璇还没开口,洛灿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五块,四十两银子。”
“噗!”掌柜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大眼睛看着洛灿,像看个疯子,“四十两?客官,您莫不是跟我开玩笑?四十文我都嫌多!”他指着石头,“这就是废料!您当是下品灵石呐?”
洛灿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掌柜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急切,只有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万宝楼,收的不仅是货,还有眼力。”他缓缓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掌柜心上,“四十两。或者,我们走。”
掌柜的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凛,又看看旁边神色淡然、显然以这独臂青年为主的夏璇,再想想刚才那句眼力,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这俩人有来头?这废灵石只是试探?他重新打量起洛灿,那空荡的左袖,那挺拔如松的身姿,那冷硬沉凝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绝不像普通山民。还有那女子,虽然衣着朴素,但那份气度…
山羊胡掌柜脸上的倨傲收敛了几分,换上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算计。他捻着胡须,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一拍大腿,“罢了罢了!看二位也是爽快人!四十两就四十两!就当交个朋友,结个善缘!”
他飞快地从柜台下摸出一锭十两的官银和三个十两的银元宝,“啪”地拍在柜台上,然后迅速将那五块废灵石扫进柜台下的抽屉里,动作快得生怕对方反悔。
夏璇清点无误,将银子收好。
“掌柜的,”夏璇收好银子,并未立刻离开,目光扫过旁边木架上悬挂的几件半新皮甲,“可有结实些的护臂?左手用的。”她指了指洛灿空荡的左袖上方,那里正是昨夜旧伤崩裂的位置。
掌柜的此刻态度好了许多,立刻从柜台后绕出来,殷勤地指着架子上一件用鞣制过的硬牛皮缝制、内衬薄铁片的护臂,“有有有!姑娘好眼力!这是用老山牛的脊背皮做的,韧得很!里面衬了精铁片,等闲刀剑难伤!给这位兄弟护住左肩再合适不过!只要五两银子!”
夏璇拿起护臂掂量了一下,手感厚实坚韧,内衬的铁片分布均匀,覆盖范围正好能护住洛灿的左肩和上臂。她看向洛灿。
洛灿微微颔首。
夏璇利落地付了五两银子。掌柜的眉开眼笑,又热情地推荐起其他东西,夏璇只是摇头,只补充了一些盐巴和品质稍好的火折子。
走出万宝楼,外面阳光正好,驱散了店内的阴郁气息。夏璇将新买的硬牛皮护臂递给洛灿,“试试?”
洛灿沉默地接过,解开左肩的衣襟和包扎的布条,露出那道依旧红肿的伤口。他将护臂套上左臂残肢上方,用力收紧皮带。
坚韧的牛皮和冰冷的铁片紧密地贴合在肩胛和上臂肌肉上,带来一种稳固的支撑感和被保护的安全感。虽然摩擦到伤口依旧带来不适,但比起之前空荡荡的毫无防护,已是天壤之别。他活动了一下左肩,动作果然顺畅了一些,牵拉伤处的痛楚也减轻不少。
“多谢。”他低声说了一句,重新系好衣襟,将护臂完全掩在靛青色的粗布短打之下。
夏璇看着他动作间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舒缓,嘴角也轻轻弯了一下。她抬头,目光越过小镇低矮的屋顶,望向更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去青岩城?”
“去吧。”洛灿的目光也投向东方,“找个像样的地方,休整几天。”
两人不再耽搁,沿着青石板小路,汇入出镇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