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汉中时,陆铮正在批阅讲武堂新一期学员的策论。
他听完韩千山的禀报,只是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流畅地写下了批语,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知道了。以总督府的名义,发一道公文去兰州,表示欢迎王公公莅临甘肃,协理军务,并告知若有需川陕协助之处,可随时联络。”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史可法在一旁,眉宇间却带着隐忧:“大将军,此人虽是阉宦,但代表的是陛下。
他坐镇兰州,侯世禄那边……恐怕会更加摇摆不定。甘肃局势,刚有起色……”
陆铮放下笔,拿起旁边一份关于甘肃军屯开垦的汇报,一边看一边道:“宪之,你可知陛下为何此时派中官来甘?”
“自是……监察之意。”
“是,也不全是。”陆铮抬起头,目光深邃,“陛下这是在落子。盐政之争,他意识到直接插手川陕核心事务阻力太大,于是转换方向,在我力量相对薄弱的边缘地带——甘肃,钉下一颗钉子。
这颗钉子不指望能立刻如何,但它立在那里,就是一种姿态,一种提醒,提醒我皇权无处不在,也提醒像侯世禄这样的人,朝廷,还在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川陕甘舆图前,手指点在兰州的位置:“王德化此人,我略有了解。非王承恩那等核心人物,但也非无能之辈,最是懂得看风向、谋私利。
陛下派他来,是看中了他这份‘灵活’。”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任由他在甘肃掣肘?”史可法问道。
“应对?”陆铮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为何要‘应对’?我们要做的,是‘利用’。”
他转过身,对韩千山道:“千山,派人去接触王德化身边的人,摸清他的喜好,是爱财,还是好名,或者有什么别的念想。
记住,要做得巧妙,投其所好,但不必急于求成。先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善意’和兰州与汉中往来的‘便利’。”
韩千山心领神会:“卑职明白,会让他觉得,在这西北之地,与我们合作,远比与我们为敌,更符合他的利益。”
“不错。”陆铮点头,又对史可法道,“给侯世禄去信。告诉他,王公公乃陛下钦使,务必要恭敬有加,全力配合。
但同时也提醒他,甘肃的军饷补充、器械更新,乃至与川陕的边市贸易,都关乎他麾下将士的切身利益和甘肃的稳定。
让他自己掂量,是选择一个远道而来、根基浅薄的中官,还是选择能实实在在给他带来好处的川陕总督府。”
这是阳谋。陆铮并不阻止王德化行使监察之权,他甚至鼓励侯世禄表面上去配合。
但他要用实实在在的利益链条,将侯世禄乃至整个甘肃驻军,更深地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王德化空有监察之名,若无法给边军带来实际好处,久而久之,他的话语权自然会削弱。
“另外,”陆铮沉吟片刻,“让讲武堂准备一下,下一期可以招收几名甘肃将领推荐的子弟入学。
还有,格物学堂改良的那些农具、水利技术,也可以选择性地在甘肃靠近我们的一些屯区推广。”
知识、技术、人才的交流,是比单纯的钱粮输送更牢固的纽带。
他要让甘肃的将领和百姓都看到,紧跟川陕的步伐,不仅能获得安全,还能获得发展的机会。
“大将军此举,是欲将甘肃慢慢融入我川陕体系啊。”史可法感叹道,这一次,他眼中更多的是敬佩而非忧虑。
陆铮没有选择与王德化正面冲突,而是用更深远、更柔和的手段,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整合。
陆铮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缓缓道:“大势所趋,非人力可挡。陛下想用一颗棋子来制衡,我便将这棋盘变得更大,让他的棋子,落入我的局中。
他要的是平衡,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根基与力量。”
王德化的到来,没有引起汉中丝毫的波澜,仿佛只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未曾荡起多少。
但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陆铮已经布下了新的棋局。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对抗和防守,而是开始更主动地布局,将每一次挑战,都转化为壮大自身的机会。
这盘涉及天下大势的棋,他下得越来越从容,也越来越危险。
……
咸熙七年,春。
春耕正忙。老农李老栓扶着崭新的铁犁,吆喝着家里新添的黄牛,在已经清丈过的田地里划开一道笔直的深沟。
这铁犁是官府推广的“新式犁”,据说来自龙安府的格物学堂,比旧犁省力得多,耕得也深。
去岁秋收,他家因用了这犁和官府发的良种,多打了两成粮,交了税后,仓里还有富余,终于给儿子娶上了媳妇。
里长带着两个税吏路过田埂,笑着打招呼:“李老栓,今年这地气足啊!”
李老栓停下活儿,用汗巾擦擦脸,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托里长和大将军的福!这地界清了,租子明了,干活也有劲头!”
他指了指田边新挖的沟渠,“去岁冬天官府组织修的水渠,今年开春就派上用场了,再也不怕天旱了。”
税吏手里拿着册子,只是例行查看,并无往日催逼的戾气。
朝廷的税,总督府的税,如今都清清楚楚,缴纳之后,再无杂派。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汉中城内,市集
市集比去岁更加热闹。除了本地的物产,还能看到来自甘肃的毛皮、陕南的药材,甚至偶尔有包装朴素的“川陕商帮”标记的货物,据说是通过新开拓的西南商路,从云贵那边运来的山货。
一家新开的“官营货栈”门前,几个商户正在排队办理借贷或是寄存货物。
这是川陕商帮成立后,由总督府信誉背书设立的机构,旨在帮助中小商户周转资金,规避江南钱庄的盘剥。
一个卖蜀锦的商户正和相熟的行商抱怨:“沈家压价太狠,这上好蜀锦,在江南还卖不出个成本价!”
那行商低声道:“老哥,何必死盯着江南?如今往西边走,虽然路远些,但利厚!商帮有路子,过了河州卫,西域胡商可爱惜咱们的绸缎呢!
就是路上得小心些,不过听说总督府派了人,专门清剿商道附近的匪患,比以前安稳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