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陆铮的生活似乎回归了一种刻意的平静。
他按时出现在行辕处理公务,批阅各地送来的屯田、水利文书,甚至抽空考较了陆安的识字进度。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平静之下,是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的等待。
他撤回了明面上的军队,但韩千山的“净街虎”和地方衙役对特定商路的“关照”是否有效?
史可法那道言辞恳切、实则将皮球踢回朝廷的奏折,会在京城激起怎样的涟漪?江南那边散播的消息,又能否真正撼动沈万金的根基?
他无法掌控所有环节,这种不确定性,即使以他如今的心境,也难免带来一丝焦灼。
只是他掩饰得很好,连每日为他整理衣冠的苏婉清,也只觉得他比平日更沉默了些。
这日午后,他正在校场观看一队新募士卒操练火铳阵列,韩千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伯爷,”韩千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江南有动静了。”
陆铮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略显生疏的士兵身上,只是微微侧过头,示意他继续说。
“林大人那边使了力气,我们把沈万金打压川盐、意图逼反灶户、影响军饷的消息,透给了以海贸为主的闽浙商帮几个头面人物。
他们起初还将信将疑,但结合我们‘被迫’减产的消息,以及张文翰在川内倒行逆施的情报,他们坐不住了。”
韩千山语速稍快,“尤其是那个以胆大敢言着称的福建海商头领陈洪范,据说在私下聚会时拍了桌子,大骂沈万金‘只顾一己私利,不顾朝廷大局,自毁长城’!”
陆铮眉头微动。陈洪范此人,他略有耳闻,与郑芝龙有些关联,生意遍及南洋,确实是个敢作敢为的角色。
他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消息已经起到了作用,开始在江南商圈内部制造裂痕。
“还有,”韩千山继续道,“我们的人发现,沈家在扬州的一处重要货栈,昨夜莫名起火,虽损失不大,但颇为蹊跷。
同时,几家原本与沈家合作紧密的钱庄,开始对沈家旗下的产业放贷变得谨慎起来。”
陆铮缓缓点头。风向开始变了。沈万金手段酷烈,得罪的人绝不止他陆铮一个。以往只是慑于其财势,无人敢出头。
如今自己这边撕开了一道口子,将沈家“通敌”(虽无铁证,但嫌疑已种下)、“祸国”的嫌疑抛出去,自然会有心怀不满或利益受损者,暗中推波助澜,甚至落井下石。
这把火,算是烧起来了。
“做得干净些,我们的人不要直接参与。”陆铮淡淡吩咐,“让江南的水,自己浑起来。”
“卑职明白。”韩千山领命,悄然退下。
又过了两日,陆铮正在书房与史可法商议在陕南扩大桑麻种植的具体区域,亲卫送来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是周墨林的手笔。
陆铮拆开信,快速浏览。史可法注意到,大将军的眉宇间,那丝连日来若有若无的凝重,似乎舒缓了些许。
“宪之,你看看。”陆铮将信递过去,语气平和。
史可法接过信,只见上面写道,皇帝在收到陆铮“请罪并陈情”的奏折后,于御前会议上再次发怒,但这次怒气更多是针对“办事不力”的张文翰和“惹是生非”的江南盐商。
李标、王承恩等人趁机进言,强调边防稳定乃当前第一要务。
最终,皇帝虽未明确推翻新盐政,但默许了内阁“暂缓追究川陕减产之事,着户部酌情拨付部分钱粮以稳军心”的拟票。
同时,皇帝私下对王承恩感叹了一句:“看来这川陕之事,操之过急,反生掣肘。”
史可法看完,长舒一口气:“陛下……这是松口了?”
“不是松口,是暂缓。”陆铮纠正道,眼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陛下意识到了,用强硬的行政命令直接掐断我们的命脉,代价太大,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选择了更稳妥,或者说,更符合他帝王平衡之术的做法——默许我们事实上的过渡,但同时,也绝不会放弃从其他方面制衡我们。
比如,那位即将派往甘肃的镇守中官。”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积存的残雪。“这道申饬,我们接下了,也‘改正’了。朝廷的颜面得以保全。
而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盐场可以慢慢恢复生产,商帮可以继续整合,西南商路可以加紧开拓。
最重要的是,我们让陛下和朝中诸公明白,川陕之事,并非一纸政令便可轻易拿捏。”
陆铮转过身,脸上并无得意,只有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沉静:“江南那边,沈万金此刻想必焦头烂额。
内部有商帮离心,外部有我们暗中搅局,他通敌的嫌疑如同悬顶之剑。
短时间内,他恐怕无力再组织起之前那般严密的经济封锁了。”
一场看似雷霆万钧的危机,在陆铮一连串从容不迫、以退为进、借力打力的组合拳下,竟然被他生生化解,甚至还借此削弱了对手,巩固了自身。
他没有动用一兵一卒进行武力威胁,仅仅依靠政治智慧、情报手段和对人心的精准把握,便扭转了局势。
“接下来,”陆铮对史可法道,“我们要抓紧这难得的喘息之机。龙安府的军工要加速,讲武堂的学员要尽快补充到各军基层,川陕内部的吏治民生,一样都不能放松。”
他知道,皇帝暂时的退让,不代表猜忌的消失。江南沈万金虽受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真正的挑战,永远在前方。但经此一役,陆铮更加确信,在这乱世之中,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根基足够深厚,方能在这惊涛骇浪中,稳坐钓鱼台。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微风初起时,便看清风向,甚至,引导风向。
皇帝帝的“暂缓”与默许,如同冬日里一缕微弱的阳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陆铮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皇权的反复与凉薄。
也就在这略显平静的间隙,朝廷之前议定的、派往甘肃的镇守中官,如期抵达了。
来的是一位名叫王德化的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眼神活络,带着宫中内侍特有的那份恭谨与疏离。
他并未直接来汉中拜见陆铮,而是持着敕令,径直去了兰州,入驻了代表朝廷监察甘肃军镇的镇守太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