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中的穿行,是一场与黑暗、疲惫和伤痛争夺时间的漫长折磨。裂隙狭窄湿滑,时而上攀,时而下行,有时甚至需要涉过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智善禅师掌中托着一团柔和却坚定的佛光,如同暗夜中的引路明灯,照亮前路,也驱散着甬道中积郁的阴寒之气。但即便如此,对于这群伤势沉重、心力交瘁的幸存者而言,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袁承志左腿的枪伤在寒气和剧烈运动下不断传来钻心的疼痛,内腑的伤势更是让他气血翻腾,只能依靠阿九和另一名伤势稍轻的弟子几乎半拖半架地前行。他紧咬着牙关,冷汗浸透了额发,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智善禅师的话,以及温青青生死未卜的牵挂。这双重的心力交瘁,比身体的伤痛更甚。
梅剑和与崔希敏互相搀扶,沉默地跟在后面。断臂之痛与肩胛碎裂的折磨,让这两位铁打的汉子也面容扭曲,但他们眼神中求生的火焰却未曾熄灭。身后那二十余名残存弟子,更是人人带伤,互相扶持着,在绝望中蹒跚前行,只凭着“活下去”这最原始的信念支撑。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当一丝微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天光从前方裂隙透入时,所有人都几乎虚脱。智善禅师停下脚步,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口到了。”
众人奋力挤出裂隙,发现自己身处华山南麓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回头望去,巍峨的华山主峰在晨曦中依旧沉默矗立,只是那上面,已插上了象征征服的异族旗帜。家园已失,故土难归。
“此地不宜久留,清军很快会扩大搜索范围。” 智善禅师语气凝重,“贫僧需即刻返回烂陀寺,此番出手,已破戒律,需向方丈禀明,早作应对。诸位施主,前路漫漫,务必珍重。”
袁承志强撑着重伤之躯,向智善禅师深深一揖:“神僧救命、指点之恩,华山派永世不忘!他日若有机会,袁承志必当报答!”
智善禅师扶起他,目光深邃:“袁施主,记住贫僧所言。存续之道,亦是大道。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不再多言,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目送神僧离去,众人心头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茫然四顾。天下之大,何处是容身之所?
“掌门,我们接下来……” 梅剑和声音嘶哑,带着征询。
袁承志望着南方,那里是广袤的中原,也是如今烽烟四起、前途未卜之地。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先找个地方,让大家疗伤。然后……去江南。”
“江南?” 崔希敏独臂握拳,“去找那个只会内斗的弘光朝廷?”
“不。” 袁承志摇头,眼神冷冽,“是去找人,也去找一条……真正的生路。”
他心中已有模糊的打算。江南如今是南明朝廷所在,也是抵抗力量相对集中的地方,或许能打听到温青青的下落(他内心深处仍不愿相信她已罹难)。更重要的是,智善禅师的话点醒了他,固守一地已不可行,或许在更广阔的天地,在海外,能为华山派,为这些追随他的人,寻找到一条延续之道。这个念头,在他目睹华山陷落、归辛树和林平之相继殒命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穿行于山林野径,躲避着清军的哨卡和四处劫掠的溃兵。食物匮乏,伤药短缺,伤势在奔波中反复发作。不断有弟子因伤势过重或感染,在途中悄无声息地倒下,再也未能站起。每一次掩埋同伴,都像是在袁承志心头刻下一道新的伤痕。
阿九始终沉默地跟随在侧。她身份特殊,前朝公主的身份在如今形势下更是敏感。她与袁承志之间,那层由国仇家恨与不同立场铸就的隔阂,并未因并肩作战而消融,反而在沉默中愈发明显。她偶尔会出手,以精妙的剑术解决掉小股遇到的麻烦(溃兵或土匪),但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袁承志带领这支残兵艰难前行,眼神复杂难明。
袁承志的伤势在缓慢恢复,阴阳净火内力的滋养效果非凡,但心灵的创伤却难以愈合。对温青青的担忧,对华山陷落的自责,对前路的迷茫,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他变得愈发沉默,唯有在安排宿营、分配食物、检查伤员时,才会简短地发出指令。
这一日,队伍行至豫鄂交界处的一座荒山,天色已晚,便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歇脚。篝火跳跃,映照着众人疲惫而麻木的脸。袁承志靠坐在一块山石旁,默默运转内力,调理着依旧隐隐作痛的经脉。
阿九拿着一块烤热的干粮,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
“谢谢。” 袁承志接过,低声道。
两人沉默地吃着干硬的食物,火光在阿九清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你……今后有何打算?” 袁承志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他知道,阿九与自己,终究不是同路人。
阿九动作顿了顿,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有些飘忽:“去南京。那里……毕竟是父皇最后认可的朝廷所在。”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无。她何尝不知弘光朝廷的腐朽无能?但那已是她身为朱明公主,最后的精神寄托和责任所在。
袁承志默然。他知道,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鸿沟。他早已对南明朝廷不抱希望,甚至对在这片土地上重建汉家江山感到绝望,转而思考着更为现实的存续之路;而阿九,却依然背负着旧日的枷锁,欲往那注定倾覆的危楼。
“你呢?” 阿九转过头,看向他,火光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真的要去海外吗?放弃中原?”
袁承志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里面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惋惜,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他缓缓道:“不是放弃,是寻找新的可能。神僧说得对,侠之大者,非为一姓一朝。让生命有尊严地延续下去,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出“离去”的念头。话语出口,他自己心中也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
阿九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幽幽一叹:“或许……你是对的。” 她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这中原,太沉重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呜咽。
第二天清晨,当队伍准备再次启程时,阿九站在了岔路口。一条路通向东南,是往南京的方向;另一条,则继续向南。
她转过身,看着袁承志,看着这支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的队伍,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袁承志,微微颔首,随即毅然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投入林间的孤鹤,沿着通往东南的小径,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山岚雾霭之中。
没有告别,没有祝福。一切尽在不言中。
袁承志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那段始于华山、夹杂着家国恩怨的朦胧情愫,至此,彻底画上了句号。心中空落落的,却也有一种解脱般的释然。
“掌门,我们走吧。” 梅剑和在一旁低声道。
袁承志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硬。
“走。”
他率先踏上了向南的道路。
这支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众多同门、也告别了旧日情感的残兵,背负着伤痛与迷茫,也怀揣着微弱的希望之火,继续向着未知的南方,艰难前行。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而身后的中原大地,依旧笼罩在改朝换代的烽烟与悲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