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五年的建康城,蝉鸣正盛时,秘书监衙门里却飘着股不寻常的火药味。谢灵运把手里的玉柄麈尾往案几上一拍,青瓷笔洗里的水都晃出了三滴——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八次对着空荡的朝堂生气了。
凭什么?他对着铜镜里那张自带三分傲气的脸发问,山羊胡气得直颤,论家世,我是谢安的侄孙;论文采,天下人谁不知道池塘生春草是我梦中得的佳句?如今倒好,天天被叫来陪皇帝吟诗作对,这跟戏班子里的伶人有什么两样?
铜镜映出他身后堆满的诗卷,最上面那篇《山居赋》墨迹未干,旁边却扔着本蒙尘的《汉书》——本该研究典籍的秘书监大人,心思早就飞到了朝堂之外。
这事儿得从宋文帝刘义隆说起。这位刚登基没几年的皇帝,倒是个文艺爱好者,每次设宴都点名要谢灵运作陪。按说这是天大的恩宠,可在谢灵运眼里,这简直是侮辱。某次御宴上,文帝指着阶下新开的牡丹让他赋诗,他当场吟出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满座哗然时,他还特意瞥了眼站在文帝身边的王昙首。
那王昙首正捧着酒爵笑得温和,仿佛没听见这句暗含的嘲讽。可谢灵运心里清楚,就是这个当年常来请教他写诗的家伙,如今竟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天天在太极殿讨论军国大事。还有那个王华,以前见了他都要躬身行礼,现在居然能和他平起平坐;殷景仁更不必说,当年在会稽时,还求着他给文集作序呢!
一群土鸡瓦狗。谢灵运把刚写了两句的奏折揉成一团,扔进炭盆里。火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愤懑。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抗议——上班摸鱼。
起初只是迟到早退。卯时的朝会,他辰时才慢悠悠晃到宫门口,侍卫想拦,他就掏出袖里的诗稿晃一晃:昨夜灵感喷发,写了首《怨晓月赋》,耽误了时辰。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不知道这位是皇帝跟前的,只好放行。
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某天朝堂正讨论北伐事宜,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宋文帝突然问:灵运怎么没来?旁边的太监嗫嚅着回话:谢大人说...说城外桃花开了,得去写首《桃花源诗》。文帝捏着奏折的手指泛白,却只淡淡说了句:让他写吧,写好了呈上来。
这可助长了谢灵运的气焰。他索性架起马车,带着歌姬和酒坛就出了城。从玄武湖泛舟到钟山采药,从栖霞寺题诗到牛首山宴饮,最长一次竟在外游荡了二十三天。衙门里的属官急得团团转,文书堆积如山,他回来只轻飘飘一句:山间遇隐士,论道忘了时日。连份像样的请假条都没有。
最荒唐的是那次寒食节。按规矩大臣要陪皇帝祭陵,谢灵运却带着人跑到钱塘江观潮。消息传回宫里,王华趁机进言:谢大人如此放纵,恐失朝廷体统。文帝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沉默了半晌,让人给谢灵运捎了句话:听说你近来气色不好,不如先回家歇歇?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谢灵运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夜写了封奏折,把自己说成了病入膏肓的模样:臣近来头晕目眩,闻鸡则呕,见文则昏...文帝看了直摇头,大笔一挥赐了长假,让他回会稽老家休养。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一回到会稽,立马像换了个人。他雇了几百个农夫,把自家别墅旁的山挖开,硬生生凿出条登山小道;又让人把镜湖的水引到田间,说是要效法大禹治水。每天不是带着船队在湖上宴饮,就是骑着马在山里打猎,歌声能传到十里外的县衙。
当地的地方官看不下去了,一纸文书告到建康:谢灵运罔顾皇恩,骄奢淫逸,有负圣望。司法部门查来查去,最后给了个的处分。消息传到谢灵运耳朵里时,他正在若耶溪上泛舟,听完只是举杯对月笑道:官帽这东西,戴着嫌沉,摘了倒自在。
司马光说
灵运恃才放旷,不知君臣之分,徒以私怨废公,虽有文名,终失其位。为人臣者,当知进退有度,顺时守分,若逞才而逆上,纵有八斗之智,亦难安其身。
作者说
谢灵运的悲剧,从来不是怀才不遇那么简单。他像个错把职场当文坛的诗人,用浪漫主义对抗官僚体系的规则。在那个门阀制度摇摇欲坠的时代,他既放不下士族的傲慢,又学不会官场的变通,最终成了新旧交替的牺牲品。
但换个角度看,他的何尝不是种觉醒?当所有人都在追逐权力时,他偏要在山水间寻找自由。那些被斥为玩忽职守的游荡,恰恰成就了中国山水诗的巅峰。或许历史从来都需要这样的失败者——他们用个人的失意,为时代留下了别样的光彩。
本章金句
与其在不适合的舞台耗尽才华,不如在热爱的天地绽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