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昏迷，苦楝便会做噩梦……即使是正常睡觉，自从出了蛮族，来到了大央后，经常做些奇怪的梦。而这一次，苦楝是精神不支昏迷过去的，这次的梦便不仅仅只是让他疑惑一下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命数不多了……
好多的秃子……好多好多的秃子整齐地排列在两侧，看不到自己，却却能感到一股剧烈的恶心与疼痛，恶心是那念念不绝的梵音所致，而疼痛像是来自那梵音，又像是来自远方……
他感受到自己正一点点地接受梵音灌耳，渐渐融入到一种空洞的境界，好似七情六欲在慢慢被抽离，无数张他想念、他喜欢、他不舍的面孔从他记忆中离开，当苦楝看到这一幕时，猛然从空洞中惊醒，大喊了一声“不要”，顿时，周遭的光明万丈之地瞬间变为无尽黑暗深渊，一点点将他淹没，直至吞没他瞳孔里的最后一束光……
“达戈叔叔……萨满婆婆……朵朵……洛明微……云……嘶……”
梦呓中的苦楝感到背部一阵刺痛，吃痛叫了一声，随即便转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枕头透着一股幽幽清香，夹杂着些许书卷的气味，让苦楝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个人。
“大人还真是没轻没重，怎能如此用力呢？”
苦楝脑海中的那人不仅是样貌，连声音也一并出现了，这让他很是欣慰，看来自己没有忘记那些梦中失去的人……
苦楝感知到自己背部有些冰凉，仔细嗅了嗅，发现了一股浓浓的药草香味儿，看来这是有人在为自己上药啊……
与此同时，苦楝回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身子微微颤了颤，突然撑起了身子，扭头说道：“琴苏姑娘，愁娘子和御史家中的二公子可还好？”
这一看不知道，看了着实吓了苦楝一跳。床边不仅站着有琴苏，还有夕愁与监天司的少司命。三人在看到苦楝醒来后，都微微动容，只是程度有大有小，但细微的感情却逃不过苦楝的「万物通感」。
夕愁姑娘当真是越来越动人了……怎么少司命也在这里？难道是，特地来照看我的？看来这监天司对老子很是关注啊……也不知道那老秃子有没有伏诛呢！
“在下，为、为何会在此处？那秃子呢？愁姑娘，那秃子没伤到你吧？”苦楝故意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
监天司的人在此，苦楝斟酌一下，还是决定隐瞒夕愁是妖的事实，毕竟人家救了自己的命，怎好恩将仇报？
“公子……你醒了妾身实感宽心，能得公子挂念，乃妾身之幸。那老者被这位大人赶走了，并未伤到妾身。”夕愁的声音依旧柔弱，好似温香的酒，令人沉醉。
苦楝看了一眼手拿药膏的少司命，心里窃喜，：没想到高高在上，冷淡漠然的少司命竟然会为一个农民上药！传出去不得是光宗耀祖之事啊……
“多谢少司命大人相救，在下感激涕零！”苦楝恭敬地垂首道。
少司命好像有些不开心，声音冷淡：“那佛国之徒并非赶走的，而是出于警惕，在吾来之前便提前逃遁，阁下多礼了……”
苦楝撇了撇嘴道：“大人谦卑自牧，在下佩服。不过大人为在下上药，在下依然感激不尽呐！”
他需要与少司命打好关系，这样才好见那大司命吧……有许多疑问或许只有他能给出答案了。
少司命低垂着星眸，看着手中的药膏，随即说道：“吾只是替这位姑娘拿一会儿，阁下还是多礼了……”
苦楝见少司命如此不近人情，只好转向琴苏，笑着说道：“在下与姑娘真是有缘，连从屋顶上掉下来，也是掉到姑娘的雅间。在下便谢过姑娘的妙手了……”
琴苏此时笑吟吟地说道，依旧是那股子书卷气味儿：“公子说的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妾身没想到，公子竟有如此能力，竟能穿墙揭瓦……”
苦楝笑着回应了一下琴苏，坐起身子，转而向着夕愁说道：“愁姑娘，那二公子现在何处？其人可好？”
他的话里带有一丝逼问的语气，旁人听不出什么，只是同样好奇地望着她。
望着苦楝深邃的眸子，夕愁微微蹙起的眉头紧了紧，语气轻柔又显得有几分颤抖：“郎君受那秃子的影响昏迷了过去，现在正在妾身的房苑里，接受大夫的诊治……”
“大夫？”
苦楝摸着下巴，望着夕愁诚挚地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乃御史大夫府中的家医，按理来说得由在下来诊治，劳烦姑娘了……现在可否带在下去一趟，也算弥补在下心中所愧……”
“啊……公、公子请随我来……”夕愁掩嘴惊呼了一声，随即欠身说道。
苦楝下了床，却发现自己的袍子不在衣架上，于是望着夕愁眨巴眨巴眼睛，后者连忙说道：“公子的衣裳，也落在妾身的房苑里，公子请稍后，妾身这就为您去取……”
“欸……不必了，有件里衣也还凑合，反正在下也要去的嘛……”苦楝喊停夕愁，整理了一下这件有些肮脏的白色里衣。
怎料不巧碰上了琴苏狐疑的眼光，尴尬地笑了笑，连忙避开。
苦楝扭头正欲告辞少司命，却谁曾想，她的目光亦是有些怪异，但苦楝话到嘴边，又已经拱手，于是只好说道：“少司命大人，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另外，可否帮我问一问大司命大人，就说小子我疑窦丛生，望大人解惑……”
少司命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苦楝的眼睛，说道：“无需过问，且随我去便可。吾在楼外等候，只等你两刻钟。”
“那便先行谢过大人了……愁姑娘我们走吧……”
苦楝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跟着夕愁走出了雅间……
“大人，您明明如此关心他，为何冷言冷脸相待？”
等苦楝的脚步声走远，琴苏美眸一闪，这才好奇地询问道。
少司命并未回答，将手中的药膏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衣袂翩然地走到门口，身影彻底消失之际，却飘来了一句话。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监天司中的亦是人……”
琴苏闻言，轻轻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不知何时淌了出来，宛如珍珠一般，颗颗饱含着最真挚的情感。
…………
苦楝微微皱了皱眉，他有些担心琴苏——是什么让她如此悲恸？
本来想着好好利用这两刻钟的时间与夕愁谈判，但现在苦楝想留一点时间，去看看琴苏，不是去关心，也不是去询问，而只是去打声招呼。
一进「夕愁苑」，苦楝便看到了瘫软在地的张景珩，连忙跑上去将他扶起，摸了摸鼻口与颈脉，这才松了口气。
这可是二品大官的二儿子，死了很有可能让膏雨楼中的许多人也跟着陪葬的啊……
苦楝一边把脉度气，一边冷声询问道：“愁姑娘，在下知道你非人，虽然你帮了在下一次，但你如此残害此人便是大错，你可知道被发现的后果？你究竟寓意何为？”
话至于此，苦楝惊艳地发现，张景珩的体内的妖气已然消尽，此时只是由于身子虚弱，本应倒下的身子终于倒下了而已，日后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公子……妾身已为郎君治好了大半，其余的，妾身也束手无策了，还望公子莫要责怪……”夕愁眉宇间满是忧情，语气像是块，软软地击在苦楝心头上。
苦楝缓缓睁开眼，现在他对夕愁的特性有些熟悉了，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忽悠，依旧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为何要吸我的血？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并非全然是大央的人，只是不忍见你等残害生人罢了……”
夕愁愁容满面，眼巴巴地望着苦楝道：“公子的血，比其他人的精血还要精纯……妾身嗅到则不能自已，食之更加欲罢不能……公子，也正因为你的血，救了郎君一命，也许将来，公子你会成为我族的救命恩人，成为这大央的救命恩人……”
苦楝听得一怔一怔的，又是救妖族，又是救人族，两族水火不容，我帮谁不是自取灭亡吗？
“愁姑娘莫要说笑了，在下时间不多，若你依旧胡闹，在下立刻便走，姑娘也得浪迹天涯，亡命奔逃了……”苦楝嘴角微微扬了扬，语气放缓了些。
见夕愁沉默不语，身子微微发颤，脑袋轻晃，苦楝也没招了，只好说道：“既然姑娘有难言之隐，那在下不如给姑娘两个选择。第一，在下带着家中公子走，顺便开启姑娘的逃亡人生；第二，凭姑娘的本事，当场抹杀了在下，秘密也不会泄出……给姑娘十息时间……”
夕愁闻言，脸色煞白，气息变得极度紊乱，苦楝甚至不用细察，便可感知到她周身散发的妖气。
苦楝浅浅地笑着，知道了夕愁已然做出选择，暗中已然调动出「叶纹树骨」，并随时准备塌陷地面逃脱，就算还是没能活下来，这个秘密也并非他一人知晓，知道自己死后，琴苏定然会将夕愁身份曝出，一命换一命，不亏不赚。
怎么回事？为何感知到的只有害怕与忧愁，不但没有杀意，连那常常隐藏在心底的阴冷都无了……
望着一点点朝他走来的夕愁，苦楝有些傻愣，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夕愁不会杀他，但此时此刻，夕愁周身冒出的妖气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忤逆自己的直觉，想要逃离。
苦楝早就发动「地埋共鸣」了，但短暂的筹疑让他还是慢了一步，夕愁已然来到伸手便可将他心窝掏出的距离，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亦没有行任何夺命之举，反而双手搭在了苦楝的肩上，脑袋一勾，便向苦楝的肩膀处咬来。
那股阴寒之气瞬间席卷全身，还好提前将「叶纹树骨」覆盖全身，否则定要被这女妖咬出几个小洞出来。
就在苦楝接触到那股阴寒气时，身子早已动不了，如今只能指望「地脉共鸣」给点力，将地板打穿……
见久攻不下，夕愁只好抬眼望着苦楝，一副责怪的模样，转而又露出一副可怜的神情：“公子……妾身怎会犯上作乱，杀了公子呢……主公她不想你死，你便不准死，任何人也别想夺走你……妾身不行，秃子更加不行。”
“主公？”
苦楝方欲开口，夕愁忽地扑来，死死咬住苦楝下唇，以一颗虎牙撕裂一处，须臾，苦楝只觉有一物柔软黏腻，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溢出的鲜血，整个唇瓣亦变得红紫交加。
而不忍直视的苦楝，却没注意到，夕愁额间冒出一道闪烁的符文，像是个生命体一般，一明一灭宛若一呼一吸。
这一次，夕愁收敛了许多，只吸食了十几秒钟便松开了，分别之际，还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又担惊受怕的模样，让人愣是生不出多大的恨意来。
“抱歉公子，夕愁不知何时才能于你相见，多有冒昧……为表诚意，夕愁愿意告诉你一些真相。”夕愁两手紧紧揪着衣袂，轻声细语道。
“主公令我等蚕食大央朝廷，借朝廷颠覆皇权，杀了皇帝。至于为何要杀皇帝，只因如今这皇帝更加倾向主战一派，主公亲和，不忍两族厮杀无端，却又得不了妖皇支持，故只能行此下策……而妾身只是其中一环，即使妾身我不动手，自会有人接替妾身之位，继续蚕食御史大夫府中之人……”
苦楝擦了擦嘴唇，紧蹙眉头道：“万年世仇，谈和不说艰难，就算成功了，恐难以持久，更何况，西域佛国也是妖族的世仇，妖族怎得安宁？妖皇不愿谈和，自然有其想法，估计唯有一族灭了一族，方有终止……”
夕愁闻言，愁容更加浓郁了，声音微微发颤：“夕愁被那佛国之徒盯上了，今日一别怕是永别……公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主公亦有其理，谈和并非不可……公子，两刻钟快到了，您要去见那位大人了……”
苦楝闻言，正欲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拱手道：“愁姑娘，保重！”说罢便背上张景珩走出了房苑。
经过三楼时，苦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不去道别了，以后又不是说不能来了，而万一错过了监天司一行，可就亏大发了。
苦楝刚一走出膏雨楼，便看到少司命正走去没多远，于是连忙追了上去，由于背着个人，声音有些不稳：“少司命大人……等、等等！”
少司命闻言，脚步忽然慢了几分，嘴一撇，又加快了几分，保持着这个速度，头也不回道：“跟不上就算了。”
苦楝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嗔怪，浅浅笑了笑，喊道：“大人啊……在下背着个人与你赛跑，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少司命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没有说话，脚步却缓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