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歌陪着姑姑又灵前跪了整整一日,直到宫灯次第亮起,皇太后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由贴身女官丽姑姑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回了凤藻宫。
偌大的灵堂愈发空寂。谢天歌在姑姑离去后,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具静卧于层层帷幔和白幡之中的巨大金丝楠木棺椁。她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皇帝姑父,”她对着那冰冷的棺木,声音轻软却带着真挚的哽咽,“天歌会想念您的。”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昔的一幕幕:是皇帝姑父笑着看她捣乱却从不真正责罚的纵容;是他在众皇子公主羡慕的目光中,将最甜的贡果单独赏给她的偏爱;是他在爹爹和哥哥们出征后,特意召她入宫嘘寒问暖的慈祥……她甚至觉得,自己从这位帝王姑父身上得到的慈爱,远比他的任何一位皇子公主都要多得多。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轻极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冰冷坚硬的棺木,仿佛这是与那位疼爱她的长辈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亲人离世带来的那种尖锐而真实的痛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刺穿了谢天歌懵懂的心。这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巨大失落和不得不接受的无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
磕完头,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心神恍惚。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灵堂,踏着朦胧的月色,漫无目的地朝着挽堂轩的方向走去。
整个人沉浸在悲伤与迷茫之中,全然没有留意前方,竟一头撞进了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抱里。
随即,一双有力的手臂竟毫不犹豫地将她整个落寞纤弱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眷恋,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谢天歌刚想挣扎,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清冽而独特的冷香——龙阙香。是太子殿下!不,现在应该尊称陛下了。
她瞬间停止了挣扎。心中暗想:先帝骤然离世,他身为人子,定然也是极伤心的。这几日想必是在前朝应对无数政务、安抚群臣,忙得连独自静默垂泪的时间都没有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来,或许,他也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怀抱。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曲应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原以为他抱一下便会松开,谁知,那怀抱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收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甚至将脸深深埋进她发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谢天歌有些不适,不得不轻声开口,“太……陛下,别太难过了。皇帝姑父他只是去了一个没有病痛、没有劳累的地方。他太累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你……要保重自己。”
听到她柔软的声音,曲应策仿佛才从某种失控的情绪中猛然惊醒。
他缓缓地、带着万分不舍地松开了手臂,眸色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谢天歌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一身素白孝服,却丝毫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严与冷峻气质。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她发间那支多出来的、样式古朴庄重的九尾凤钗上。
谢天歌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发钗,解释道:“是姑姑给我的。”说着,她便习惯性地想要将它取下来,她一向不喜欢这些沉重繁琐的头饰。
“先戴着吧。”曲应策却轻声阻止,他的目光在她素净的小脸和那象征地位的凤钗之间流转,“若你不喜欢这个样式,日后……我让尚宫局为你打造些更轻巧雅致的。”
谢天歌闻言,讪讪地收回了手。
她看了看四周寂静的宫道,问道:“陛下还不回宫休息吗?皇帝姑父走后,您怕是都没怎么合过眼吧?今日停灵期已满,后续事宜有礼部和内廷操持,您也该早些歇息了。”
曲应策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好。见过母后,我便回去歇息。”
“原来陛下是来见姑姑的。”谢天歌恍然,随即又担忧道,“可她方才回宫,状态很不好,此刻或许已经歇下了。”
“是母后命人传我来的。”曲应策轻声道。
谢天歌怔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这么晚了,姑姑还要特意召见新帝。但她不及细想,便主动走在前面:“那我们快些过去吧,别让姑姑久等。”
“谢天歌。”曲应策却在身后唤她。
谢天歌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只见曲应策走近她,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他执起她的一只手腕,下一刻,一只触手温润、色泽莹白的羊脂玉镯便悄无声息地套在了她雪白纤细的手腕上。那玉镯款式极为简单,没有任何雕饰,却更显玉质纯粹无瑕。
谢天歌扬着手腕,有些不知所措。
“生辰礼。”曲应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谢天歌彻底愣住了。她确实万万没想到,在这样国丧缠身、日理万机的时刻,他居然还记得她的生辰。
曲应策看着她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和圆睁的眼,以为她还记得去年他未送她礼物的旧事,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局促。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别这样望着我。你的生辰,我记得。”
谢天歌回过神来,连忙道:“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记得……”
曲应策不再多言,转身率先向前走去。谢天歌连忙跟上。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月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
忽然,曲应策低声说了一句:“那是我亲手做的。”
“什么?”谢天歌一时没反应过来。
“手镯。”曲应策补充道,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天歌再次抬起手腕,就着月光仔细看了看那玉镯,果然,款式虽极简,但打磨得异常光滑圆润,可见耗费了不少心力。她脸上不由得露出真切的笑容,语气也轻快了些:“真漂亮,陛下真是……无所不能呢!”
曲应策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喜欢,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只淡淡道:“你收好便是。”
“一定一定!我会好好保管的!”谢天歌连忙保证。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凤藻宫门前。谢天歌自行回了挽堂轩,而曲应策则被引至一处僻静的偏殿。
殿内,皇太后谢氏正端坐于主位,并未歇息,仿佛已等候多时。
她屏退了左右所有宫人,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微妙。
见曲应策进来,太后抬了抬手,免了他的礼,目光如炬,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打算如何处理你与天歌的婚事?”
曲应策神色不变,“儿臣不知母后为何有此一问。”
太后带着审视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哀家知道,先帝与你,都不可能真正让谢家女为后。你不必与哀家虚与委蛇,大可直言,你与你父皇,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这门婚事?是寻个由头废除,还是另作安排?”
曲应策迎着她的目光,“自然是按圣旨!”
太后挑了挑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的意思是?”
曲应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国丧之后,即刻大婚。”
太后竟猛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国丧之后,即刻大婚?!”
二十四天后?这简直匪夷所思!
“是。”曲应策的回答斩钉截铁。
太后凤目圆睁,疾声道:“还有二十余日!你登基之时并未昭告天下立后与大婚之期!如此仓促,帝后大婚的诸多礼仪、典制如何来得及准备?这绝无可能!”
曲应策缓缓抬眸,“母后,朕从被立为太子的那一日起,便已开始准备大婚的一切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太后耳边炸响。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细思极恐,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深不可测的帝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你……你竟然……骗了你的父皇?!”
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娶天歌,却能在先帝面前丝毫不露痕迹!
曲应策,“儿臣所作的一切都是按旨行事。”
太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又问:“那你为何至今还不昭告天下,大婚之期?”
“时候到了,儿臣自然会昭告天下。”曲应策依然不正面回答,语气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置喙。
直到此刻,太后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儿子,早已不再是需要在她面前隐忍、需要向任何人委屈求全的三皇子了。他是一个真正的、心思深沉如海的帝王。
曲应策微微颔首:“太后若是没有其他教诲,儿臣告退。”
他正欲转身,太后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的声音里带着试探,“你喜欢天歌?”
曲应策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这已是默认。
太后上前几步,眼中带着自己一生的遗憾和深切的心疼,几乎是恳求道:“那你能否答应哀家……无论如何,让你的第一个孩子,是天歌所出。无论男女,给她留一个孩子……这深宫后院,太寂寥了……不要让她将来像哀家一样,一个人……”
曲应策闻言,终于彻底转过身,正色面向太后。他的目光锐利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给出了一个远超太后预期的承诺:
“母后放心。儿臣不是父皇。儿臣的后宫,绝不会有其他女人所出的子嗣。”
这句话,如同最沉重的钟杵,狠狠撞击在太后的心口。
她震惊得瞪大了眼睛,久久无法回神,看着曲应策决绝而挺拔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个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帝王之路,正在眼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