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一）
茶餐厅油腻的暖黄灯光下，林薇指腹划过唇角，捻掉那一点星亮的油光。第几次了？这动作机械得近乎麻木。指尖落下，在印着俗艳花卉的消毒餐具垫纸上留下一小片模糊的油渍。
“林老师真是，秀气，跟我们这种大老粗不一样。”对面的男人笑着，目光黏着，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熟稔。他姓李，某局公务员，介绍人王阿姨口里的“香饽饽”，三十五岁，年长她整整八岁。他挥挥手，腕上那块金表在吊灯下反着光，有点刺眼。“女孩子嘛，吃猫食似的，好看！不过以后过日子，可不能这么省，哈哈！”
林薇弯了弯嘴角，没接话，只低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将化未化的冰块。冰块撞击杯壁，发出细碎的响动，衬得王阿姨的声音愈发洪亮。
“那是那是，小李科长最会体贴人了！我们薇薇呀，就是太斯文，当老师的都这样，规矩多！人可是顶顶好的姑娘，97年的，年轻着呢，家里干干净净，爸妈都有保障，独生女，没一点负担！性子又活泼，会玩会生活，跟你正好互补！”
王阿姨的唾沫星子几乎要越过桌上那盘干掉一半的白切鸡，她探过身，压低声线，却让每个字都更清晰地砸进林薇耳朵：“小李科长前途无量着呢！年纪大点怎么啦？知道疼人！薇薇你说是不是？那些毛头小子，愣头青似的，哪比得上李科长稳重可靠？”
“可靠”两个字被念得格外字正腔圆。
林薇的视线无处安放，从王阿姨兴奋泛红的脸颊，滑到李先生过度殷勤的笑容，再落回自己面前那一小碟酱汁。胃里有点沉。她想起上周那个“创业老板”，四十岁，开口闭口几个亿的项目，却坚持AA这顿人均八十的饭；上上周那个“It精英”，三十八岁，全程埋头刷手机，只在结束时问能不能帮她“优化”一下公积金贷款方案。他们都“老实”，都“可靠”，都“会疼人”，都和她——97年，二十三岁，喜欢周末扛着相机去岳麓山采风、会跑去湘江边看露天电影、计划和驴友下个月去武功山露营的小学语文老师——不在一个世界。
她轻轻吸了口气，肺腑间都是餐厅里混杂的油烟、香水和人体的气味。她准备找个借口，去洗手间透口气。
目光抬起，无意间掠过对面男人刚刚放下茶杯的手。西装是深蓝色的，料子看着不差，袖口熨帖，露出一截白色的衬衫袖口，一枚银色的袖扣扣着。一切似乎都符合他那套“体面”的准则。只是……
那袖扣下方一寸，深色呢料的边缘，一点突兀的亮色黏附其上。
那颜色很扎眼，是一种带着细微珠光的玫调红，新鲜，尚未沾染尘世的灰霾。它并非蹭上去的淡淡一抹，而是颇为实质的一小块，边缘甚至有些微微的凹凸，像是被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用力按压过，然后残留了下来。
林薇的心脏莫名一跳。
她认得这种红。上周逛国金时，某个专柜的bA热情地给她试过色，说是当下最流行的“斩男色”，一支价格抵她半个月水果钱。她当时还笑着对闺蜜说，这颜色太嚣张，她可hold不住。
而此刻，这抹嚣张的、新鲜的、价格不菲的唇印，正牢牢地、暧昧地嵌在这位王阿姨口中“老实可靠”、“生活简单”、“就忙工作没时间谈恋爱”的李科长西装袖口上。
“……薇薇？林老师？”王阿姨提高了声调。
林薇猛地回神，发现两人都正看着她。李先生脸上带着询问的笑意，王阿姨则眯着眼，嘴角虽然上扬，眼神里却透出点催促和不耐。
“小李科长问你呢，平时下班都喜欢做点什么呀？听说你们老师现在也挺忙的，不过再忙，个人问题也得解决不是？女人啊，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
王阿姨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话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了。林薇只看见那抹玫红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刺目，鲜艳，带着无声的嘲弄。
她忽然清晰地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味道——不再是食物和油烟，而是面前男人身上传来的、试图用古龙水掩盖却终究失败的、另一种更甜腻的女士香水的味道。它混合着餐厅的油腻，和王阿姨那番关于“老实可靠”的推销词，拧成一股粗绳，死死缠住她的胃，猛地向上勒紧。
“……对不起。”
林薇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砖摩擦出尖锐的一声。她脸色发白，也顾不上看那两人瞬间错愕僵住的表情，抓起椅背上的帆布包，声音挤过发紧的喉咙：
“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张桌子，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急促凌乱，撞开周遭喧闹的人声和碗碟碰撞声。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惊疑的，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死死追着她。
洗手间冰冷的白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她拧开水龙头，双手撑在陶瓷台盆上，俯下身，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喉咙和胸腔被呛得生疼。冷水哗哗地流，她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脸上，水珠顺着发丝和脸颊往下淌，也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精心涂的奶茶色唇膏已经斑驳。眼里有狼狈，有愤怒，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倦。
为什么？
她只是不想将就。要求一个年纪相仿、干净顺眼、能说到一起、愿意并肩往前走的人，要求未来的生活不被过度干涉，要求基本的尊重和理解。这很难吗？这很过分吗？
可介绍人带来的，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幸存者”。他们带着岁月的磨损和情感的积垢，试图用“老实”“可靠”“有经济基础”这些词汇包装起来，塞给她，然后告诉她：你该知足了。
那抹玫红色又在眼前晃。
她直起身，看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消毒液和香薰机散发出的廉价花香混合的味道。
不能再这样了。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光映亮她湿漉漉的脸。点开那个无数次想点又忍住的应用商店图标，手指飞快地输入两个字：征婚。
下载，安装，注册。手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在屏幕上飞快跳动。昵称？就本名“林薇”。年龄？97年。地区？长沙。职业？教师。简介……她咬着唇，回想那些令人窒息的饭局，那些“靠谱”的标签，那些袖口看不见的污渍。
她开始打字，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往上：
“97年女生，身高163cm，本科学历，工作是老师……”
“……身边介绍的全是大很多，不在一个世界的，真是头疼……”
“……性格活泼，喜欢采风、旅行、露营、散步、看露天电影，不怎么喜欢宅家。”
“……感情经历简单干净，单线程恋爱模式，超专一。”
要求呢？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敲击屏幕：
“年龄相仿，干净清爽，体无异味，踏实上进，三观相合，生活乐观积极，婚后父母不干涉生育问题，尊重并理解女性的不容易。”
写完，检查一遍，然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按下了“完成”按钮。
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资料提交成功”。
她关掉屏幕，洗手间里瞬间只剩下头顶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微弱嗡鸣。镜子里的她，眼神里那点狼狈和犹豫被压了下去，一种混合着不确定和破釜沉舟的平静浮现出来。
她扯过一张擦手纸，慢慢擦干脸上的水渍，又仔细地把手指一根根擦干。然后，她拉开洗手间的门。
外面餐厅的嘈杂声浪夹杂着烟火气再次涌来。她没有再看那张靠窗的桌子一眼，挺直脊背，沿着来时的路，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径直走向大门。
推开门，初夏夜晚微凉的风立刻包裹住她，吹散了身后那片油腻的喧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樟树的清香和远处城市模糊的轰鸣。
手机在掌心里震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屏幕亮起，通知栏里一条新消息：
【“征婚”App：为您推荐首位匹配对象，请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