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么个能力（三）
高三的寒冬，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铁锈混合的气息。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日日逼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绷中，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重点班炸开了锅——陈默，那个常年垫底、沉迷“歪门邪道”的陈默，竟收到了顶尖学府的破格录取意向书！虽然最终还要看高考成绩，但这足以撼动某些人坚信不疑的秩序。
班主任王老师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把那张印着名校抬头的意向书复印件重重拍在办公桌上，指关节敲得桌面咚咚响，声音里压着难以名状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破格？破格也得有底线！看看他其他科目的成绩单，语文、英语还在及格线边缘挣扎！数学也仅仅是中游！这成绩，就算破格进了名校，能跟得上吗？毕不了业，丢的是谁的脸？是我们学校的脸！更是他个人的前途！”
焦虑像瘟疫一样在王老师心中蔓延。他绝不允许自己带的重点班出现“瘸腿进名校”的笑话，更无法容忍陈默这种“另类成功”对班里其他埋头苦读学生的潜在冲击。他需要一个更有分量的人，来“点醒”这个迷途的羔羊，来维护他心中不容置疑的“正途”。
于是，在距离高考不足百天的一个阴沉下午，陈默被叫到了学校心理咨询室。推开门，里面坐着的不再是年轻的心理老师，而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蔼却眼神锐利的老教师——周老师。她曾是叱咤风云的年级组长，以“善做学生思想工作”闻名，退休后被学校返聘，专门“攻坚”那些“思想有偏差”的尖子生。
“陈默同学，坐。”周老师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却像一层柔软的蛛网，悄然包裹过来。她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陈默略显局促的脸。“王老师很关心你，学校领导也很重视你。破格录取，这是天大的机遇，也是天大的责任啊。”
她语重心长，像在铺设一条不容置疑的轨道：“电子工程，是前沿，是好方向。但越是好大学，基础要求越严苛。你看看现在这成绩，”她翻开陈默的成绩册，手指在语文和英语那刺眼的分数上点了点，“严重失衡！到了顶尖学府，高手如云，课程艰深，你其他科目拖后腿，怎么跟得上？到时候，别说深入钻研你喜欢的电子，恐怕连基本的课程都难以应付，毕不了业，那这张破格通知书，岂不成了一张废纸？一张让你从云端跌得更惨的废纸？”
她身体微微前倾，话语带着不容抗拒的推力：“当务之急，是突击！突击这些薄弱科目！必须把总分拉上去，必须稳稳当当考进‘985’！这才是对你未来真正的负责！这才是让你能真正实现你那些‘爱好’的前提！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兴趣爱好？那得等你站稳了脚跟再说！现在，必须收心！必须全力以赴！”
这温和却极具压迫感的“思想工作”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陈默心上。他试图解释自己对电子工程的理解和热情并非空中楼阁，试图说明那些电路板背后需要的数学、物理基础他并非没有，但周老师只是宽容地笑着摇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谈论遥不可及的梦想：“孩子，现实点。先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过了桥，才有资格谈你想走什么路。”
更大的压力接踵而至。王老师联合几位主科老师，加上忧心忡忡唯恐儿子“得意忘形”而前功尽弃的林岚和陈峻，成立了一个针对陈默的“学习突击督查小组”。一张详尽到近乎严苛的“薄弱科目（语文、英语、数学）冲刺时间表”贴在了陈默书桌的正前方。王老师甚至“贴心”地送给陈默一只智能手表，要求他必须全天佩戴，以便老师和他父母能随时监测他的学习状态和位置——确保他所有时间都“合理利用”在冲刺复习上。
深夜，陈默的书桌被强行分割。左边，是堆砌如山的语文模拟卷、英语单词书、数学错题本，像冰冷的堡垒。右边，是那个刚刚完成初步调试、还裸露着元件的新一代信号发生器板子，它沉默着，像被遗弃在荒野的朋友。台灯的光一半照在惨白的试卷上，一半勉强触摸着那绿色的电路板，界限分明，如同楚河汉界。
他拿起语文试卷，那些拗口的古文、繁复的阅读理解题，像密密麻麻的荆棘，刺得他头晕眼花。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触碰到那支温润的旧笛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他霍然起身，推开椅子，走到窗边。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拿起笛子，横在唇边。没有曲谱，没有章法，只是凭着胸中那股横冲直撞的郁气，用力地吹响。
笛声陡然划破寂静的夜空！它不再是从前调试电路时舒缓放松的浅吟低唱，而是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尖锐和嘶鸣，像困兽在笼中绝望的咆哮，又像利刃试图劈开凝固的黑暗。高亢、激越、甚至有些刺耳的音符，毫无顾忌地喷涌而出，在沉沉的夜色里横冲直撞，惊飞了楼下树梢栖息的鸟雀。
“陈默！大半夜的鬼叫什么！还让不让人看书了！”隔壁房间传来母亲林岚被惊动后带着焦虑和不满的呵斥。
笛声戛然而止。陈默握着笛子，胸口剧烈起伏，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里翻腾着挣扎和不甘。被监控的手表表盘，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
高考，终究还是来了。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沙尘暴，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被裹挟着冲了进去。又像一场高烧，在极致的混乱和煎熬后，终于退去，留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片茫然的寂静。
放榜日，陈家客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电脑屏幕上，查询页面缓慢地刷新着。最终，一个总分跳了出来——远低于顶尖“985”高校的正常录取线。语文和英语，依旧是他无法逾越的短板。
林岚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脸色煞白，手指冰凉。陈峻重重叹了口气，颓然靠在了沙发背上。王老师打来电话询问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份“果然如此”的沉重和惋惜。
然而，几天后，一封特快专递再次抵达。这一次，是来自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正式录取通知书。深蓝色的信封，庄重而内敛。
林岚颤抖着拆开，当目光扫过录取专业“电子信息工程”以及下方那行关键的小字时，她的呼吸停滞了：
录取依据：
考生高考成绩（总分xxx）
省级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一等奖（项目：高稳定性简易信号发生器）
专家组综合评估认定其在电子工程领域具备突出创新潜质与实践能力，予以破格录取。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混杂着释然、难以置信和迟来的狂喜的冲击。她紧紧攥着那张通知书，仿佛攥着儿子失而复得的翅膀，泣不成声。
九月初，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某栋实验楼里，灯火通明。一个略显拥挤但设备先进的本科生创新实验室里，陈默正俯身在一台示波器前，全神贯注地调试着一块布满微型芯片和复杂布线的新电路板。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指尖稳定地在键盘和仪器旋钮间移动。
示波器屏幕上的波形有些杂乱，跳动不稳，正是他新设计中试图解决的关键噪声问题遇到了瓶颈。他尝试了几种滤波方案，效果都不理想。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爬上眉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那支旧笛子一直随身带着。他拿出来，没有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习惯性地将冰凉的笛身贴在额头上，轻轻闭了闭眼。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旁边一台闲置的频谱分析仪，又落回自己那块顽固的板子。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放下笛子，没有去吹它，反而动作麻利地开始接线——将笛子尾端的一个小改装接口（那是他高中时无聊焊着玩的），通过一根转接线，接到了频谱分析仪的输入端口上。然后，他拿起笛子，不是吹奏旋律，而是对着拾音麦克风的位置，轻轻吹了一个持续、稳定、纯净的单音长鸣。
“呜——”
低沉而悠长的笛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响起。几乎同时，旁边的频谱分析仪屏幕上，一个极其尖锐、干净的峰值信号清晰地跳了出来！旁边复杂的噪声基底在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默的眼睛猛地亮了！他死死盯着那个完美的单音信号峰，又猛地看向自己示波器上那团凌乱的波形，一个被传统滤波思路困住的灵感豁然贯通！
“是带外！是特定频段的带外噪声耦合！”他低声惊呼，兴奋地抓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飞快演算起来，全新的、基于主动陷波和频率跟踪的滤波方案雏形在他脑中迅速构建。思路如泉水奔涌。
实验室门口，路过的项目导师——一位以严格着称的电子系教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那个新生对着笛子吹单音，看着频谱仪，然后陷入一种狂热的思考和演算状态。教授推了推眼镜，没有进去打扰，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悄然走开。
陈默完全沉浸在突破的喜悦中，浑然未觉。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落在他奋笔疾书的草稿纸上，也落在那支安静躺在实验台边缘的旧笛子上。笛孔幽幽，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个纯净单音的余韵。这声音，曾被视为学途的干扰，如今，却成了他破解技术难题时，一把意想不到的钥匙。它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它只是他工具箱里，一件独特而趁手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