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临淄府君府的庭院里积了层新绿。去年冬天移栽的梅树抽出紫红的新芽,阶前的青苔吸饱了春雨,踩上去软乎乎的。成大器踏着晨露走进议事殿时,贾诩正对着一盆新抽的兰草出神,羽扇轻摇,将草叶上的水珠扇得簌簌落。
文和倒是有闲情。成大器解下沾着湿气的披风,昨日看芍陂的水闸,有几处木缝渗了水,匠人说要换些楠木方子,府库里还有存货吗?
贾诩转过身,袖口沾着点草汁:李儒昨日刚盘过库,尚有十二根现成的,是去年拆袁术宫室时留下的,够修水闸了。他指向殿内,沮授已在帐后候着,说要呈三州的春耕账册。
话音刚落,沮授捧着个漆木盒进来,玄色官袍下摆沾着泥点。主公,这是青州、徐州、扬州的青苗册,各县令昨夜才汇总上来。他打开木盒,里面整齐码着三卷竹简,每卷末尾都系着不同颜色的丝带,青州用青丝带,徐州用白丝带,扬州用黄丝带,便于区分。
成大器拿起系着青丝带的竹简,展开时听见竹片相击的脆响。北海的盐场如何了?
太史慈将军送来的信说,东莱港已复业三十七处盐场,沮授指着竹简上的朱笔批注,去年冬天新熬的雪花盐除了供三州,还通过糜家的商队换了并州的战马,一共得了两百匹,都养在广陵的马厩里。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只是青州北部有流民传言,说袁绍在黎阳囤积粮草,怕是要南征。
流言而已。贾诩摇着羽扇轻笑,袁绍若要动兵,粮草至少要备足半年。田丰上月刚上了奏折,说冀州大旱,麦收要减三成,他此刻怕是正逼着百姓纳粮,哪有余力南下?
殿外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李儒抱着账册匆匆进来,靴底带进来几片湿泥。主公,这是三州的税赋总账。他将账册摊在案上,指着其中一页,扬州的新币流通最顺,寿春市集上月的交易额比去年翻了一倍;徐州的麦种卖得好,陈登在广陵试种的亩产比寻常麦多两石,各县都来要种子;青州的海盐税占了三成,太史慈说要再开二十处盐场,只是缺些熬盐的铁锅。
成大器指尖划过账册上的数字:铁锅让庐江的铁坊赶制,就用上次从袁术府里抄出的废铜铁熔了铸。告诉太史慈,盐场不用急着扩,先把煮盐的法子教给百姓,让他们自家也能煮些零散的,官府按市价收。
主公说得是。沮授躬身道,属下以为,今年仍该以修养生息为主。扬州的芍陂需再修十二条支渠,徐州要补种五万棵桑苗,青州得把被海盗烧毁的渔船补造一百艘。这些事若能做成,来年的税赋至少能再增两成。他从袖中取出张图纸,这是芍陂支渠的图样,老匠人说照着楚时的旧渠挖,既能省工,又能多灌五千亩田。
李儒忽然轻咳一声:修养生息是根本,可周边的动静也不能不防。他翻开另一本账册,探子来报,曹操上月在许昌开了武学,招了三千少年郎,说是要练虎豹骑;吕布在并州杀了张扬,夺了上党郡,目前兵威正盛;还有荆州的刘表,派人去交州买了十万支箭,不知要做什么。
所以才要知道他们的底细。贾诩羽扇轻点案几,如今的探子都是些行商流民,带回的消息半真半假。比如上个月说曹操要攻徐州,结果人家是去收编黄巾军余部。若有支专业的情报网,便能早作准备。
成大器想起年前糜竺送来的信,说糜家的商队已开到了冀州,沿途的客栈、货栈都能用上。文和觉得,这情报网该如何建?
需用三类人。贾诩屈起三根手指,一是糜家的掌柜,他们走南闯北,不易引人怀疑;二是退役的老兵,手脚利落,还识得军中旗号;三是各州的工匠,他们常往来于城镇,能听见些市井传言。他顿了顿,这些人要经过专门训练,比如如何用暗号传递消息,如何辨认密信,如何在危急时脱身。
我看可行。成大器站起身,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案上的舆图上,将三州的疆域照得透亮,就让文和总领此事,糜家那边我去说。告诉糜竺,凡为情报网效力的商人,官府免其三年商税,若有不测,家人由官府供养。
贾诩拱手道:主公放心,属下这就去选一处僻静宅子,编些密语册子。比如稻米熟了代表袁绍有异动,盐价涨了代表曹操调兵,寻常人听了绝不会起疑。
正说着,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徐荣一身玄甲,腰悬长刀,甲片上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主公,三州军备已清点完毕。他递上一份木牍,青州有战船二百七十艘,兴霸正在造一百艘新的,说是要去剿管承的余党;徐州驻军十二万,分守彭城、下邳,陈登在广陵练了三千水师,用的是新造的楼船;扬州驻军八万,张合守舒城,高览守寿春,芍陂周边派了五千兵护着修渠。
成大器接过木牍,见上面用朱砂画着各营的布防图,角落处还标着粮草储量。军械够不够?
弓矢充足,只是长枪还差些。徐荣眉头微蹙,庐江的铁坊日产五十杆,不够新兵用。属下已让人去徐州采铁砂,那边的矿山刚开了三座。
让李儒从府库调些缴获的武器装备先凑合用。成大器将木牍放回案上,告诉各营将领,春耕期间不许征调民夫,若要修营垒,就让士兵自己动手,不可耽误农时。
徐荣刚退下,于禁便捧着名册进来,他穿着灰布短打,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主公,新兵训练已三月,共招了一万八千子弟,都是三州的农户子弟,自愿来的。他翻开名册,上面贴着每个新兵的籍贯和手印,属下按主公的意思,农忙时让他们回家种地,农闲时再来营里训练,不耽误收成。
练得如何?成大器想起去年冬天在演武场看新兵操练,大多连枪都握不稳。
已能列阵了。于禁脸上露出些笑意,昨日试了试,五十步外射箭,十人中能中三箭,比刚来时强多了。属下让老兵带新兵,同吃同住,情谊熟了,操练也卖力。他指着名册上的红圈,这些是悟性高的,有八百人,属下想调去学阵法,将来当伍长。
成大器看着那些红圈,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军中学艺的日子。要教他们认字。他沉吟道,不必识太多,能看懂布防图、认得出旗号就行。让义塾的先生每月来营里教三日,学得多的,赏些新币。
于禁眼睛一亮:主公说得是!前日有个新兵把认成,差点走错了地方。属下这就去安排。
议事殿的铜漏滴答作响,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成大器让小吏端来些麦饼,众人围着案几边吃边谈。沮授说起徐州的桑苗成活率有八成,李儒算着新币的铸造量,贾诩则在纸上画着情报网的联络图,徐荣和于禁低声讨论着新兵的兵器分配。
对了,成大器咬了口麦饼,饼里掺着芝麻,香得很,糜竺的商队昨日到了寿春,带了些并州的好马,你们谁要换坐骑,去跟李儒说,按市价算。
贾诩放下笔:属下的老马还能用,不如把好马给前线的将领。他忽然想起一事,主公,青州来的信说,兴霸将军收了个义子,是东莱的孤儿,才十二岁,却能识得海路,跟着船队跑了三趟,连海盗的巢穴都找到了。
是个好苗子。成大器笑道,让甘宁好好教,将来或许能当水师统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方格。李儒忽然指着账册上的批注:主公,糜家商队说,曹操在许昌开了个招贤馆,收了不少从颖川那边逃难都过来的谋士。
曹操向来爱才。成大器不以为意,咱们也开个劝农馆,谁能想出增产的法子,赏良田百亩。昨日张记米铺的张老板说,把稻壳烧成灰撒在田里,能驱虫,这就该赏。
陈登这时从外面进来,衣袍湿了半截,手里提着双沾满泥的草鞋。主公,芍陂的支渠挖到第三段了,发现个泉眼,水很旺,匠人说能多灌两千亩田!他把草鞋往地上一放,溅起些泥点,属下带了些泉水回来,您尝尝。
小吏端来个粗瓷碗,陈登从竹筒里倒出泉水,清澈透亮,还冒着热气。成大器喝了口,带着些微甜,比井水爽口。让匠人把泉眼围起来,砌个石井,供附近的农户取水。他放下碗,元龙辛苦了,快去换件衣裳,别着凉。
陈登嘿嘿笑了:不碍事,属下在渠边摔了一跤,正好洗了个澡。他指着门外,糜竺先生来了,说带了些冀州的消息。
众人都停了话头,看向门口。糜竺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捧着个锦盒,身后跟着个戴帷帽的随从。见过主公。他将锦盒放在案上,这是从邺城带来的新茶,袁绍那边的人都爱喝这个。
成大器打开锦盒,茶叶形似雀舌,带着清香。子仲先生一路辛苦,情报网的事,还要多劳烦。
糜竺眼中闪过一丝郑重:主公放心,商队的掌柜都是族中子弟,可靠得很。属下已让他们在各州的货栈设个信鸽房,寻常消息用鸽子传,要紧的就写在绢布上,藏在茶叶罐里。他转向那戴帷帽的随从,这是属下的亲随,姓秦,擅长模仿笔迹,可教情报人员写密信。
随从摘下帷帽,露出张清瘦的脸,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小人秦默,见过主公。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有的像孩童涂鸦,有的像老者颤笔,只要见过一次笔迹,小人就能仿个七八分。
贾诩拿起纸看了看,眼中露出赞许:有秦先生相助,密信就更稳妥了。
糜竺又道:属下在洛阳的货栈掌柜说,汉献帝病了场,曹操趁机杀了几个宦官,朝政更紧了。袁绍的儿子袁谭在青州边境招兵,说是要报仇,可粮草一直没凑够。
成大器指尖敲着案几,忽然道:让兴霸多派些船去青州沿海巡逻,别让袁谭钻了空子。另外,给张老板送些新茶去,他的米铺如今兼卖海盐,生意好得很,该贺贺。
议事殿外的梅树梢头,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啄食着去年剩下的梅子。成大器望着窗外的春色,忽然觉得这三州之地就像这棵梅树,去年看着枯枝败叶,今年却抽出了新芽。只要精心照料,总有枝繁叶茂的一天。
今日就到这里吧。成大器站起身,文和留步,咱们再说说情报网的细务。其他人各司其职,有要事随时来报。
众人散去后,贾诩铺开一张大纸,开始画情报网的分布图。冀州设三个点,邺城、黎阳、南皮;兖州设两个点,许昌、濮阳;荆州设一个点,襄阳。他用墨笔在各州城画上圆圈,每个点派两个信差,一个明着是商人,一个暗着是工匠,互相照应。
成大器看着那些圆圈,忽然想起张记米铺的柜台,想起芍陂工地上的民夫,想起义塾里读书的孩子。这些看似寻常的人,或许就是这情报网里最可靠的眼睛和耳朵。
密信要用暗号。他沉吟道,比如问收成,若说,就是袁绍有异动;说,就是曹操有动作;说,就是吕布有动静。
贾诩提笔写下暗号,笑道:主公这法子好,即便被截了信,也看不懂。他忽然压低声音,属下还想在每个点养只狗,若是信差出事,狗就会吠,附近的人便知有变故。
成大器朗声大笑:文和考虑得周全。就这么办,所需的钱物,让陈群全力支应。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新兵操练的口号声,整齐有力,混着芍陂工地的号子,还有市集上的吆喝声,像一首杂乱却充满生机的歌。成大器知道,这三州的春天,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做的,就是守着这份生机,让它慢慢长大,直到能抵御任何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