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从景阳宫废墟中发现的、扎满银针、贴着皇帝生辰八字的桃木人偶,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慈宁宫偏殿这方寸之地炸响,震得人心胆俱裂。
苏麻喇姑的脸色在瞬间的惊骇后,迅速化为一种铁青的凝重。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视殿外,确认无人窥听,随即压低声音,对那报信的小太监厉声道:“你方才所言,若有半句虚言,或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后果你自己清楚!”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句句属实啊嬷嬷!”
“滚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管好你自己和你的同乡,若让我听到半点风言风语,仔细你们的皮!”苏麻喇姑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门外。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云澈急促的呼吸声和苏麻喇姑沉重的心跳。那支被康熙随手赏赐的墨菊还静静躺在小几上,此刻却仿佛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幽光。
“嬷嬷…”云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这若是真的…”她不敢想象这消息一旦传开,会在朝堂后宫掀起何等滔天巨浪!巫蛊厌胜,诅咒帝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无论博尔济吉特夫人是死是活,这盆脏水泼下来,足以将一切相关之人碾为齑粉!
苏麻喇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锐利如刀:“此事蹊跷至极!博尔济吉特夫人纵有千般不是,行事向来周密,岂会留下如此愚蠢的把柄?即便真是她所为,一场大火岂能恰好烧不尽这要害之物?还偏偏让清理的工匠‘私下议论’出来?”
云澈瞬间明白了苏麻喇姑的暗示——栽赃!这是极其阴毒的栽赃陷害!有人想利用博尔济吉特夫人“已死”无法自辩的时机,将这天大的罪名扣死在她身上!其目的,或许是为了彻底抹黑她背后的势力,或许是为了搅乱朝局,又或许…是为了借此攀扯出更多的人!
而第一个可能被攀扯上的,会是谁?是曾与博尔济吉特夫人有过接触的她?还是…那位刚刚苏醒、记忆未明,却对往事表现出异常关注的皇帝?
“必须立刻禀报太皇太后!”苏麻喇姑当机立断,“此事绝非我等可以擅处!在消息泄露之前,必须由太皇太后掌控局面!”
她匆匆对云澈道:“贵人,您就在此歇息,万万不可外出,亦不可对任何人再提及此事!老奴去去就回!”
苏麻喇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留下云澈一人,心乱如麻地跌坐回榻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落下,将所有人捏得粉碎。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云澈竖着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然而慈宁宫却异乎寻常地安静,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进来的只有苏麻喇姑一人,她的脸色比去时更加沉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嬷嬷…”云澈急切地望向她。
苏麻喇姑缓缓摇头,声音沙哑而疲惫:“太皇太后已然知晓了。”
云澈的心猛地一沉。
“太皇太后之意…”苏麻喇姑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此事…暂且压下。所有知情工匠及太监,已由领侍卫内大臣派人严密看管起来。景阳宫废墟…即日起由太皇太后亲信接管,任何人不得再靠近半步。”
压下了?云澈愕然。如此惊天大案,太皇太后竟然选择压下?这…
苏麻喇姑看穿了她的疑惑,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更深沉的忧虑:“贵人,此刻朝局动荡,皇上龙体未愈,记忆未复,经不起这般风浪了。若此事宣扬出去,无论真假,必引得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更会给那些宵小之辈可乘之机。太皇太后这是…投鼠忌器,以稳为主啊。”
云澈瞬间了然。这是政治上的权衡。稳定压倒一切。哪怕明知可能是陷害,也必须先捂住盖子,避免局面彻底失控。
“那…皇上可知?”云澈忍不住问。
苏麻喇姑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太皇太后之意,暂不惊动皇上。皇上如今…记忆混乱,情绪不宜再受刺激。一切,待皇上龙体康健后再议。”
暂不惊动?云澈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那个在亭子里看似随意、实则句句试探的康熙,真的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吗?太皇太后能完全封锁住消息吗?那个栽赃之人,费尽心机制造出如此局面,难道会甘心被轻易压下?
这暂时的平静,恐怕更像是踩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
接下来的两日,慈宁宫乃至整个紫禁城,果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关于景阳宫的一切仿佛真的被按下了暂停键,再无人提及。康熙依旧在乾清宫“静养”,偶尔召见大臣,处理一些紧要政务,对云澈这边,再无任何特别的关注或试探,仿佛那日的赏花问话从未发生过。
但云澈却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日益浓重。巡逻的侍卫明显增加了,各宫之间的走动受到了更严格的限制,苏麻喇姑和顾问行脸上的凝重也从未褪去。
她就像是被困在暴风眼中,暂时安全,却深知四周已是狂风暴雨。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继续调养身体,同时更加专注地回忆和钻研医术。那场“金针渡劫”的经历,虽然痛苦至极,却也让她对经脉、穴位、以及一些霸道药性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她隐隐感觉到,这或许是她未来在这深宫之中,最重要的依仗之一。
这日,她正倚在窗边翻阅一本医术古籍,试图从中寻找一些关于“红颜殁”或类似奇毒的蛛丝马迹,挽翠端着一碗红枣桂圆羹走了进来。
“贵人,歇歇眼睛,用些羹汤吧。”挽翠将白瓷小碗放在她手边,看似随意地低声道,“方才奴婢去御茶房取东西,听两个小太监偷偷议论,说…说乾清宫那边,皇上近日常在夜间惊醒,似是梦魇缠身,有时还会喃喃一些…听不懂的词语…”
云澈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
夜间惊醒?梦魇?喃喃自语?
是地宫遇险的后遗症?还是那“离魂症”的表现?或者…是某种潜意识的挣扎?
“都议论些什么词?”云澈状似无意地问道,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
挽翠努力回忆着,小声道:“听得不甚清楚,好像有…‘地火’…‘影子’…还有什么…‘药香’…?奴婢也听不明白。”
地火?影子?药香?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像是一把散乱的钥匙,试图开启一扇被迷雾封锁的记忆之门。云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少许。康熙的失忆,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顾问行刻意提高的请安声:“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云澈心中一凛,立刻合上书本站起身。
果然,康熙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烦躁,那份刻意维持的平和疏离感似乎也淡薄了许多。
“不必多礼。”他挥了挥手,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在殿内扫过,最后落在云澈手边的古籍和那碗未曾动过的羹汤上,“在看医书?”
“回皇上,闲来无事,随便翻翻。”云澈垂首应答,心中警铃大作。他今日的状态明显不同。
康熙走到桌前,随手拿起那本医书翻了翻,正是云澈方才看的记载了一些疑难杂症和解毒古方的篇章。他的手指在书页上停顿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舅舅林慕白…当年离宫,究竟所为何事?”
又来了!更直接的追问!
云澈强作镇定:“奴才年幼,只听家中长辈隐约提及,似是舅舅自觉才疏学浅,愧对皇恩,故而辞官归隐…”
“是么?”康熙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朕怎么恍惚记得…似乎与一桩…宫中旧案有关?”
宫中旧案?!云澈的呼吸骤然一窒!
康熙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语气却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聊:“好像也是牵扯到什么…秘药、巫蛊之类的事情…年代久远,朕也记不真切了。你可曾听你舅舅提起过?”
秘药!巫蛊!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闪电,瞬间劈中了云澈!康熙绝非无缘无故提起这个!他是在试探!他绝对已经知道了景阳宫人偶的事情!他甚至可能将林慕白当年的离宫与眼下之事联系了起来!
他在怀疑她!怀疑佟佳氏!甚至怀疑这一切与那个神秘的“主人”有关!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将云澈笼罩。她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奴才…奴才从未听舅舅提起过…”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连忙跪伏在地,“皇上明鉴!舅舅离宫之事,奴才实在不知内情!佟佳氏满门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康熙看着她伏地颤抖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疑虑。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来,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沉默的压力几乎要将云澈碾碎。
就在云澈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一名乾清宫的小太监面无血色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皇上!皇上!不好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突然晕倒了!此刻正宣所有太医赶往慈宁宫正殿!”
“什么?!”康熙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再也顾不得地上的云澈,大步流星地就向外冲去!
云澈也惊得抬起头,心中骇然!太皇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晕倒?!
是急火攻心?是年老体衰?还是…有人不想让她继续压下巫蛊案,刻意制造的事端?!
康熙疾步走到殿门口,却猛地停下脚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倏然回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跪伏于地的云澈身上,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幽深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血肉,看清她灵魂深处的一切。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像冰:
“你,跟朕一起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迅速离去。
云澈跪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被那道最后的眼神冻僵。
太皇太后突然晕倒…
康熙那句冰冷的命令…
还有那悬而未决、随时可能爆发的巫蛊惊雷…
一切都在预示着,这场风暴,再也无法压制了。
而她,已被彻底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