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雅嬷嬷的身影消失在慈宁宫渐浓的暮色里,留下的话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云澈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金蝉脱壳…博尔济吉特夫人根本没死!
她烧毁景阳宫,留下一具替身焦尸,通过无人知晓的密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座森严的紫禁城之外。这是何等的心机与魄力?她为何要如此?是为了躲避“主人”的灭口?还是说,她本身就在进行着一场更宏大、更隐秘的布局?乌雅嬷嬷的出现,是相助,还是其中一环?
无数疑问疯狂涌现,冲击着云澈刚刚历经劫难、脆弱不堪的神智。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方才喝下的几口米粥在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贵人!您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苏麻喇姑立刻察觉她的异样,急忙上前扶住她,脸上满是担忧,“快!快传太医!”
孙院判和李太医本就守在外面,闻声立刻进来,为云澈诊脉。
“贵人脉象虚浮紊乱,乃心神激荡所致!万万不可再劳神思虑啊!”孙院判脸色发白,急声道,“需绝对静养,否则恐生反复!”
云澈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她知道太医说得对,现在的她,经不起任何情绪波动。那“红颜殁”的余毒虽去,身体却如同被彻底掏空重塑的琉璃器皿,稍有碰撞,便会碎裂。
“我…无事…”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依旧微弱,“只是…累了…”
苏麻喇姑见状,心中了然,知道定是博尔济吉特夫人假死的消息刺激了她。她暗自懊悔说得太急,连忙柔声安抚:“贵人刚历经大难,身子要紧,万事都等养好了再说。老奴这就伺候您歇下。”
在苏麻喇姑和宫女的细心服侍下,云澈重新躺下,盖好锦被。身体的极度疲惫如潮水般袭来,很快将她拖入了昏沉的睡眠。然而即便在睡梦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和阴谋的阴影依旧纠缠不休,让她睡得极不安稳。
接下来的几日,云澈便在慈宁宫这处偏殿里,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恢复。
每日,太医都会前来请脉,根据她细微的变化调整药方。汤药一碗接一碗地送来,多是益气补血、固本培元之品。膳食也极其精细,皆是易克化的滋补之物。
她的身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着。手脚渐渐有了些力气,能够自己坐起身,甚至由人搀扶着在室内缓行几步。脸上那淡粉色的纹路也进一步消退,不仔细看已难以察觉,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红颜殁”带来的那种冰冷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刺痛感,确实一日日减轻了。这让她在无尽的虚弱中,总算保有了一丝庆幸和希望。
苏麻喇姑每日都会来看她,有时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但言辞变得格外谨慎,多是报喜不报忧。
比如,皇上依旧在昏迷,但脉象平稳,苗疆巫医的疗法似乎颇有成效。
比如,宫中因景阳宫走水和博尔济吉特夫人“殒命”而引起的波澜,在太皇太后的强力弹压下,已逐渐平息。
比如,纳兰容若的伤势好转,已能下地行走。
云澈静静地听着,从不追问。她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必然是暗流汹涌。博尔济吉特夫人的假死脱身,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那个神秘的“主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康熙的昏迷更是悬在整个大清国头顶的利剑。
她需要尽快好起来。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在这漩涡中拥有自保乃至反击的可能。
她开始有意识地活动手指,回忆现代所学的一些康复训练方法,悄悄练习。她也会借着与太医讨论药方的机会,看似无意地询问一些关于经脉、针灸和解毒的问题,试图更深入地理解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金针渡劫”之术,以及…那诡异的“红颜殁”。
太医只当她久病成医,或是心有余悸,并未多想,倒也解答了不少疑问。
这日午后,云澈正由挽翠搀扶着在窗边慢慢踱步,顾问行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似是欣喜,又似是忧虑。
“给贵人请安。”顾问行行礼后,低声道,“贵人,皇上…皇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说是今早手指动了一下,眼睫也颤了,苗巫医说,这是即将苏醒的征兆!”
云澈闻言,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当真?!皇上…真的要醒了?”
“千真万确!太皇太后和宫里几位主位娘娘都过去守着了!”顾问行肯定道,但随即他又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只是…只是苗巫医也说了,皇上中毒太深,虽保住性命,但大脑受损难免,苏醒后…苏醒后可能会出现记忆混乱、神智不清…甚至是…失忆之症…”
失忆?!
云澈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心猛地沉了下去。
康熙若失忆…那地宫中的经历、遇险的真相、甚至…她是谁?他们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关系…他还会记得多少?
这究竟是福是祸?
对于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来说,一个失去记忆的皇帝,是更容易操控,还是更难以预料?
对于她而言,一个忘记了一切的康熙,是危险,还是…一种另类的安全?
无数念头再次闪过脑海,让她刚刚好转一些的身体又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她扶住窗棂,缓缓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本宫知道了…多谢公公告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皇上能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其余诸事,自有天意和太医圣手。”
顾问行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并无太大波澜,这才稍稍安心,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退下了。
顾问行走后,云澈久久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慈宁宫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银杏,金色的叶片不断飘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康熙的即将苏醒,绝不会是这场风暴的结束,而更像是一个全新的、更加莫测的开端。
三日后,一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皇上醒了!
乾清宫顿时成了整个帝国的焦点。太皇太后、皇后、各宫主位妃嫔、内阁大臣…所有够资格的人都在宫外等候召见。气氛一片肃穆,又暗藏着无尽的揣测和紧张。
云澈作为刚刚“病愈”的贵人,身份微妙,自然无法前往乾清宫。她只能留在慈宁宫偏殿,通过苏麻喇姑和顾问行断续传来的消息,拼凑着那边的情况。
据说皇上确实醒了,能认得太皇太后和皇后,言语似乎也清晰,但关于地宫遇险前后的大量记忆,却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完全缺失。他对自己的重伤感到困惑,对身边人的紧张感到不解。
太医和苗巫医诊断后,一致认为是毒烟损伤脑络所致的“离魂症”,能否恢复记忆,恢复多少,皆是未知之数。
太皇太后当机立断,以皇上需要绝对静养为由,严格控制探视人员,所有朝政暂由内阁会同几位亲王及领侍卫内大臣商议处理,紧要事务方可由她亲自转呈皇上决断。
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暂时稳定了朝局,却也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和隐患。
又过了两日,云澈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已能在室内自如行走。这日晌午,她正坐在窗下看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请安声。
“皇上万岁!”
云澈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穿着一身宽松明黄色常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形略显清瘦的康熙,竟在顾问行和两名御前侍卫的陪同下,缓缓走进了她的偏殿!
他…他竟然亲自来了慈宁宫?来了她这里?!
云澈慌忙起身,想要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不必多礼。”康熙的声音传来,平和,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他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云澈身上,仔细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朕听说…你前些时日也病得厉害?”康熙开口问道,语气像是关心,却又更像是一种基于身份和礼仪的例行询问,“如今可大好了?”
云澈垂下眼帘,心中五味杂陈。他记得她病了,却似乎不记得她为何而病,不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七日渡劫,更不记得地宫中彼此的担忧与牵挂。
“劳皇上挂心,奴才已无大碍了。”她低声回答,声音平稳,心中却波澜暗涌。
“嗯。”康熙点了点头,视线在殿内缓缓扫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在想些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药瓶,递向云澈。
“这是苗疆进贡的秘药,于固本培元颇有奇效。你大病初愈,留着用吧。”他的动作自然,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赏赐。
云澈怔了一下,连忙双手接过:“谢皇上恩典。”
康熙看着她接过药瓶,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和依旧缺乏血色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忽然极轻地、近乎自语般地喃喃了一句:
“…你脸上的纹路…淡了许多…”
云澈猛地抬头,撞入康熙那双深邃却带着些许茫然的眼眸中。
他…记得她脸上的红纹?!
他并非全然忘记!
康熙似乎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些许意外,他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困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却疏离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言只是错觉。
“你好生休养,朕先回去了。”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偏殿,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云澈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瓶犹带着康熙体温的白玉药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记得…
他并非全然失忆…
那看似茫然的眼底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
是破碎的记忆碎片?
是下意识的直觉?
还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伪装?
殿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声的叹息,又似隐秘的低语。
云澈缓缓握紧药瓶,冰凉的白玉触感让她微微颤抖。
这场劫后余波,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