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抓不住其缰绳。
岁月如奔流河水,滔滔向前,挽不回其片刻。
自唐小平服下延寿丹,弹指间,二十年光阴,已悄然走到了尽头。
这二十年,被陈三七清晰地划分成了两段。
前十年,是极致的绚烂与陪伴。他几乎放下了自身所有的修炼,将全部的心神都系于妻子一身。凭借那艘神异的虚空飞舟,他带着她,去到了任何她想去、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地方。
他们曾站在火星荒芜的红色平原上,支起烤架,看着远比地球上巨大的、如同蓝宝石般的地球悬挂在天际,享受着一次绝无仅有的“星际烧烤”。他们也曾小心翼翼地降落在金星那被浓厚硫酸云笼罩、气压恐怖的边缘地带,在飞舟护盾的保护下,唐小平曾像个孩子般,好奇地将脚探出护盾边缘,感受那足以熔金化铁的炽热高温,戏称这是在“宇宙最热的温泉泡脚”。他还带她去见了那颗冰冷的金属星球——守望者文明,当那庞大的、非人的意识带着善意扫过时,唐小平紧紧抓着他的手,眼中充满了对宇宙浩瀚的敬畏。
他并非没有想过带她去玄清宗,那片真正的仙家境地看一看。然而,当靠近那通往宗门的传送通道时,即便有他全力护持和虚空飞舟的保护,唐小平身为凡人的躯体与灵魂,依旧无法承受那通道内恐怖的空间压力与神识撕扯力,只能遗憾作罢。
这十年,星辰大海成了他们家的后花园,唐小平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如同少女般纯粹的快乐。陈三七用这种方式,拼命地想要填补过去缺失的陪伴,也想在她的记忆中,刻下最璀璨的星河。
后十年,他们哪里都没有再去。
绚烂归于平淡。他们回到了那个承载了半生记忆的老宅,过着最普通、也最温馨的生活。每日粗茶淡饭,携手散步,在院子里侍弄些花花草草,看着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女儿陈子衿,眼角也已爬上了细纹,青丝间掺杂了白发,渐渐显出了老态。唯有外孙女,已然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为这个家带来了第四代的新生命。看着那咿呀学语的曾外孙,陈三七心中百感交集,这或许是他留在这片故土上,最后的血脉牵绊了。
然而,所有的温馨与天伦之乐,都无法掩盖那个正在一步步逼近的、冰冷的终点。
随着第二个十年的流逝,尤其是最后几年,唐小平的生命,如同沙漏中飞速下滑的沙粒,进入了清晰可见的倒计时。
陈三七内心的焦躁与日俱增,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疯狂地冲撞着。他表面上依旧平静,陪着妻子说笑,照顾她的起居,但暗地里,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
他寻遍了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地球古籍,希望能找到一丝上古时期遗漏的、关于打破延寿丹限制的只言片语,结果皆是徒劳。他甚至不惜耗费珍贵的灵石,借助虚空飞舟,匆匆返回过一次玄清宗。
在外门的传功殿、承宝殿,他几乎翻遍了所有相关的杂记、丹方典籍。他放下脸面,虚心请教那些看起来见多识广的师兄,甚至不惜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宗门贡献点去换取相关信息。
得到的答案,却冰冷而一致,如同最终审判:
“延寿丹?此乃天地规则所化之丹,一人一生,仅此一枚,药石无效,此乃铁律。”
“师弟,节哀。除非真仙降世,以无上伟力扭转生死规则,否则……唉。”
“仙途漫漫,生离死别,乃是常事。看开些,莫要因此耽误了自身道途。”
每一次询问,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心上狠狠锉过一次。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次次被无情掐灭。
回到家中,看着妻子依旧用那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笑脸迎接他,柔声说着:“三七,别忙活了,能再陪你这完整的二十年,看着儿孙绕膝,我真的已经知足了,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只能将所有的苦涩、不甘与绝望,强行咽下,回以一个同样温柔,却蕴含着无尽悲凉的笑容。
他的神识,比任何仪器都更精准地感知着妻子生命力的流逝。那是一种清晰的、不可逆转的消散,如同夕阳西下,无论你如何呼喊,光芒依旧会一点点被地平线吞噬。他磅礴的真元,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那生命的烛火在怀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几欲抓狂!他甚至开始疯狂地怀疑自己踏上仙途的意义——如果连最想守护的人都守护不住,如果长生路上注定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孤独,那这仙,修来何用?!难道仙途,当真注定只能一人独行?!
……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二十年的期限,就在今天。
唐小平似乎也有所感应,这一日,她精神显得格外的好,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红润与平静。她让陈三七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身上盖着那床她织了多年的薄毛毯。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如同二十年前他们旅途中最常见的那种晚霞。
她轻轻地依偎在陈三七的怀里,闭着眼睛,仿佛在感受最后一丝阳光的温度,声音轻缓而清晰,如同梦呓,却又字字敲打在陈三七的心上:
“三七……”
“这辈子,能遇见你,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几十年,又轰轰烈烈二十年……我唐小平,真的知足了。”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不能再陪你一路走下去了……”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平稳: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你的前面,是星辰大海,是无尽的大道……你不应该因为我而停留,你应该走下去……”
“从那天……你在老宅晕倒,醒来之后,我就感觉到了你的不同。你看向星空的眼神,变了……而事实也证明了,我是对的。我的三七,注定不是池中之物……”
她缓缓睁开眼,仰头看着他,眼中是如水般的柔情与无比坚定的支持:
“我走以后,别太伤心……也别……太久的记住我。忘了我,去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走我走不了的路……”
“但是……我会记住你的。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
“三七……我……”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无声。那抹异样的红润从她脸上褪去,化作一片安详的苍白。她依偎在他怀中的身躯,彻底松弛下来,嘴角,却依旧带着那一丝满足而温柔的、永恒定格的笑意。
陈三七低着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无声地、汹涌地滚落,打湿了妻子的银发,打湿了那床薄薄的毛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怀中这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最后一丝正在消散的温暖,留住那熟悉到灵魂里的味道。
他就这样抱着她,在渐渐被夜幕笼罩的院子里,从天明,到夜深,再到……黎明前的至暗时刻。
唐小平的葬礼,很简单,也很安静。只有陈三七,女儿陈子衿一家,以及匆匆赶来的赵宇。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葬在了陈家老宅后山的祖地里。
那里,沉睡着陈三七的父母,沉睡着他们为国捐躯的英雄儿子陈知行,如今,他一生挚爱的妻子,也长眠于此。
黄土掩埋,墓碑立起。
陈三七没有立碑痛哭,也没有长久驻足。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表情的石像。最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无比精致的香囊,里面,珍藏着他从妻子枕边剪下的,那一缕如同月光般皎洁的银白长发。
他将香囊贴身收起,紧紧贴着胸口,感受着那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妻子气息的所在。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了这片承载了他太多悲欢与牵挂的土地。
仙路孤独,仙途飘渺。
欲求仙途,必受其痛。
欲登仙路,必承其苦。
他曾仰天质问,天道不公!为何要让他拥有力量,却挽留不住至爱?
然而,此刻,站在浩瀚星空之下,感受着宇宙那冰冷、宏大、却自有其运行规律的脉动,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照亮了他近乎死寂的心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并非不公,而是……至公。
它不会因任何人的悲喜而改变其规则,不会因任何生灵的祈求而施舍其怜悯。生死轮回,成住坏空,皆是这宏大规则的一部分。
延寿丹的铁则,是公。
修士逆天争命,亦是公。
凡人寿元有限,还是公。
所谓的“不公”,或许,只是源于自身力量的渺小与……不甘。
他低头,轻轻抚摸着胸口的香囊,眼中那滔天的悲恸与迷茫,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无尽思念与某种决绝的平静。
天道,何其公允。
那么,想要打破这公允之下的“不公”,唯一的途径,便是拥有……超越这规则的力量!
仙途为何?
他或许,找到了一个,只属于他陈三七的答案。
身影化作流光,冲天而起,再无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