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杜仰熙才摆摆手,示意此事暂告一段落:“正事聊完了,多陪你母亲说说话。自你外放青州,她不知念了你多少回。”
明夷闻言,脸上的从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愧疚。当年他执意要外放历练,不顾母亲牵挂,如今想来,心中颇有悔意。
寿华最是懂他,执起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道:“娘从来都是支持你的。无论你做何种决定,娘都信你有自己的考量。虽会想念,但娘更盼着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只需记得,家中永远有一盏灯为你亮着,娘总会等你回来。所以明夷,不必愧疚。”
明夷望着母亲温柔却坚定的眼眸,心中一暖。他自幼便知,自己的母亲与寻常母亲不同,她通透、豁达,从不以世俗偏见束缚子女。
仿佛无论天塌下来的事,到了她这里,都能化为和风细雨。他重重点头:“待外放任满,我便回京陪娘。”寿华望着他,脸上笑意愈发温柔。
晚膳过后,明夷辞别父母返回官署。走在夜色里,晚风一吹,忽然想起母亲席间提及的李岁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人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猛地打了个冷颤,身旁随行的侍从忙关切道:“郎君可是着凉了?今夜风凉,需不需添件衣裳?”这侍从是他从家中带来的,故而一直以“郎君”相称。
明夷摆摆手,声音有些发紧:“无妨,早些回去吧。”回到住处,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尽是李岁颐的音容笑貌。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神智清明,并无半分醉意。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自己莫非是喜欢上了男子?
这念头一出,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呆坐半晌,他烦躁地躺倒在床上,四肢摊开成一个“大”字,望着青帐顶上,只觉满心茫然。
杜仰熙身负巡按京东路的皇命,青州不过是沿途一站,按例只留三日便要启程。临行那日天刚蒙蒙亮,巷口的卖花人还未挑着担子经过,寿华拉着杜明夷的手反复叮嘱:“衙门差事再忙,也得记得按时用饭,夜里批公文莫熬到三更,你那脾胃本就弱,万不可大意。”杜明夷连连应着,看着父母的马车轱轳驶远,车帘微动间,寿华还在频频回望。
送走父母的第二日午后,衙署后院的石榴树正开得热烈,红萼灼灼映着青灰瓦檐。杜明夷正对着一份田赋文书出神,忽闻门房来报:“李郎君来了。”
他心头莫名一跳,搁下笔快步迎出去,就见李岁颐立在廊下,青衫上还沾着些旅途的风尘,手里提着个描金漆盒,想来是带的吃食。
“可算见着你了。”李岁颐笑着上前,他将食盒往案上一放,掀开盖子,里面是两碟精致的茶点,渍金橘与梅花酥,“听闻杜伯父伯母来青州了,还想答谢当日在杜府叨扰之恩,偏生晚了一步。”
他絮絮叨叨说着归途的琐事,一会儿抱怨渡口的渡船太慢,一会儿说起沿途见着的奇闻,可偏头看时,却见杜明夷眼神放空,明显没听进去。
李岁颐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戳,带着点嗔怪的意味:“你倒是听着啊,那渡口的艄公竟坐地起价,我与他理论了半日才肯让步,你说是不是气人?”
杜明夷这才回神,慌忙点头:“是,确实气人。”话音刚落便暗自懊恼,他压根没听清李岁颐说的是艄公还是别的,满脑子都是昨夜辗转反侧冒出的荒唐念头,那念头如藤蔓般缠得他心慌,连公文上的字迹都化作了李岁颐笑起来时弯着的眼尾。
“说起来,伯父伯母走得也太快了。”李岁颐收起玩笑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漆盒的纹路,“我原想着今日回来,便请伯母去城西的锦绣楼吃蟹粉汤包呢。”
“你我之间,何须讲这些虚礼。”杜明夷脱口而出,话刚说完便觉不妥,喉结动了动,又补充道,“往日你也常带些家中吃食与我,何必这般见外。”
李岁颐闻言就是一愣,眼底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爽朗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可是两码事。伯父伯母是长辈,又是客,我做晚辈的尽些地主之谊,本就天经地义。”
说着便拉过他的手腕,“走,我已在醉仙楼定了席面,我这一路奔波,你在衙署操劳,今日我做东,咱们好好吃顿好的补补。”
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传来,杜明夷浑身一僵,连呼吸都慢了半拍。李岁颐的指尖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握笔练字磨出的,触在他腕间的肌肤上,竟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脑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先前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念头再度翻涌,在府衙后院,李岁颐为他摘石榴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轻痒;雨夜两人同撑一把油纸伞,他肩头被雨水打湿,李岁颐默默将伞往他这边偏了半分的细心;此刻掌心传来的、稳稳当当的力道。
自从想通那层心思,他与李岁颐相处的每一件小事,都被这心思无限放大,成了藏在心底的秘密纹路。
醉仙楼的雅间临着护城河,开窗便能看见往来的画舫与摇橹的船娘。店小二麻利地布上碗筷,陆续端上菜肴。李岁颐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黄酒,推到他面前:“这酒是店家自酿的,度数不高,解乏正好。”
杜明夷端起酒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却听李岁颐说起这次回乡的缘由:“原是家中有些事要料理,按规矩得回去一趟。前几日事情略有些繁杂,忙前忙后耽搁了几日,才算处置妥当。”他夹了块东坡肉放进杜明夷碗里,“你尝尝这个,醉仙楼的东坡肉炖得最是软烂,肥而不腻。”
杜明夷低头看着碗里的肉,却见李岁颐自己夹了一筷子姜芽鸭,眉头轻轻皱了皱:“还是不及伯母做的入味,伯母做的姜芽鸭,连汤汁都能泡两碗饭。”
说着又想起什么,抬眼看向他,“我这次回去,偶然寻到一本旧年的名家法帖摹本,是早年的老物件,明日给你送来,你素来爱这些,定是喜欢的。”
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分邀功的雀跃,杜明夷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连呼吸都带着暖意。
他连忙夹起那块东坡肉塞进嘴里,肉质果然软烂,卤香醇厚,却不及李岁颐指尖的温度那般让他心悸。他含糊着应道:“好,那便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