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府正厅的鎏金铜炉里燃着沉香,烟气绕着梁上的雕花慢慢飘,却驱不散厅内的沉静。京怀岳端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里转着颗油润的核桃,目光落在厅中地面,透着老辈人的沉稳;京致远坐在左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眉头微蹙,显然藏着顾虑;苏氏指尖轻轻搭在帕角,脊背挺得笔直,神色平静得无波,只那微微抿着的唇线,藏着几分对这场求亲的审视。
管家引着景昭进来时,他身着一身月白锦袍,腰系玉带,步履稳当;身后跟着几名侍从,各捧着一只雕花描金漆盒,另有名侍从扛着卷锦缎、托着瓷瓶与锦盒,一行人规规矩矩站在厅中。这几样聘礼是景昭早在汴京便备下的,特意让人一路慢行稳送,怕磕碰损坏,昨日才刚送到京府外的驿站,今日特意带来。
见着厅内三位长辈,景昭率先上前,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晚辈柴景昭,见过京老大人、京伯父、京伯母。” 待他起身,才示意侍从将聘礼呈到案上,一方端溪老坑砚,刻着苏轼的题跋,一对西洋琉璃瓶,瓶身通透,映着晨光泛着淡紫光晕,还有一套西域蓝宝石头面,宝石色泽浓郁,镶嵌得规整精致;侍从随后展开蜀地织造的云纹锦缎,数十匹,匹匹纹样精美,色彩鲜亮,皆是蜀地贡品;最后托来的定窑白釉刻花梅瓶,釉色莹白,瓶身刻着缠枝梅花,线条流畅,是定窑难得的珍品。
下人奉上山茶后便悄然退下,厅内只剩四人的呼吸声,连沉香燃烧的 “簌簌” 声都格外清晰。京致远目光扫过案上的聘礼,神色稍缓,却仍带着几分审视,手指敲了敲桌沿:“柴副使今日登门,想来不是单纯拜访吧?有话不妨直说。”
景昭抬眸,神色恭敬却不怯场,目光扫过三位长辈的脸,一字一句道:“晚辈今日前来,是想向三位长辈求娶妙仪。想来妙仪已将晚辈的心意,告知三位长辈了。” 说罢,他再次起身,深深躬身,腰弯得极低,姿态放得十足诚恳:“景昭此生非妙仪不娶,愿以诚心待之,以余生护之,还望三位长辈成全。”
苏氏缓缓端起茶盏,指尖划过盏沿的冰裂纹,动作从容,语气平静无波,也没有刻意刁难,只如实点出最核心的阻碍:“柴郎君是汴京人,又在禁军任副使,差事在身,远在千里之外。你既想求娶妙仪,可知她若嫁去汴京,便是离乡背井,往后想见一面,难如登天?” 她的话条理清晰,与平日教导妙仪 “遇事先论要害” 的模样如出一辙,不见半分情绪起伏,却句句戳中要害。
这话像块石头压在景昭心上,他手心悄悄沁出薄汗,指节微微泛白,却依旧抬眸,目光坚定得不含半分犹疑:“晚辈知晓。若能娶到妙仪,晚辈愿在汴河沿岸置一处宅院,那里水汽充盈,与金陵秦淮河畔的景致相近,让她住着舒心;妙仪的贴身用的人也一并接去,不让她身边缺了熟悉的人;往后每年春秋两季,晚辈必陪妙仪回金陵探望,绝不叫她受思乡之苦。”
上首的京怀岳开口,声音带着老辈人的通透,目光落在景昭身上,带着几分考量:“你既这般爱重妙仪,不如求官家调你到金陵任职。金陵也有禁军分营,你留在这儿,仍可做你的副使,不耽误前程;妙仪也不用远嫁,守着家宅,这不是两厢成全的好事?”
景昭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意外,他从没想过京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一时竟有些怔愣,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京致远见他这模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满:“怎么?方才说的‘非妙仪不娶’都是虚话?到金陵任职,既不耽误你做官,又能护着我女儿,你倒犹豫了?难不成你对妙仪的心意,都是装的?”
苏氏没说话,只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景昭脸上,却无半分探究的急切,只静静等着他的答复,那份冷静自持,倒是同妙仪遇事时沉得住气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景昭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得近乎郑重:“伯父误会了。晚辈并非犹豫,只是禁军调职需经枢密院审批,还要看官家的意思,晚辈怕一时半会儿办不妥,耽误了妙仪的年岁;且晚辈在汴京还有盐铁案的收尾差事未了,若贸然请调,恐落人口实,说晚辈‘为私情弃公务’,反倒给京家惹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位长辈,语气愈发坚定:“但晚辈向三位保证,只要能娶到妙仪,无论调职与否,晚辈必护她一生安稳。晚辈此生只娶妙仪一人,绝不纳妾,若违此誓,甘受天谴,也任凭京家处置。”
这话掷地有声,厅内三人都愣了愣,在男尊女卑的世道,“绝不纳妾” 的承诺,比任何珍宝都更显诚意。苏氏放下茶盏,帕子依旧捏在指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点出了京家另一重顾虑:“听闻柴郎君是次子,家中还有一位双生兄长?妙仪自小是按宗妇的规矩教养的,你该知道,次子府邸的规矩,与长子府邸不同。” 没有多余的铺垫,犀利的点出核心。
景昭心头一紧,知道这是京家最在意的地方,妙仪的教养,本是为了掌长子府邸的中馈。他抬眸,眼神依旧坚定,没有半分退缩:“是,晚辈确有一位双生兄长。晚辈知晓妙仪自小的教养,也明白三位长辈的顾虑。若三位因‘次子’身份犹豫,晚辈愿与家中分府别住,晚辈凭自身的官职俸禄,足够支撑一处宅院的用度,绝不叫妙仪受半分委屈;晚辈父母素来通透,知晓晚辈的心意后,也绝不会反对。”
这话一出,厅内三人彻底愣住。在大宋,父母尚在便分府别住,不仅会被邻里议论 “不孝”,甚至可能被言官参奏,影响仕途,景昭身为禁军副使,竟为了妙仪,连这样的风险都愿承担。
晚间,苏氏带着贴身嬷嬷来到京妙仪的院落。彼时妙仪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景昭送的《汴京漕运志》,却一页未翻,神色平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显然在想白天前院的事,那份沉得住气的模样,与苏氏如出一辙。见母亲进来,她连忙起身,语气恭敬:“母亲。”?
嬷嬷带着丫鬟退到院外,苏氏在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女儿眼底藏不住却刻意压着的牵挂,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得不含半分波澜:“还在想柴景昭求亲的事?”?
妙仪点头,指尖轻轻划过书页的边缘,动作舒缓:“是。”?
苏氏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冷静,却藏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妙仪,你自小懂事,娘教你的你都记得,情爱是最易变的东西,女子这辈子,靠的是自身的底气、掌家的能力,不是男人的承诺。你若嫁去汴京,做个次子媳妇,离了京家的庇护,将来若遇变故,连个可依的根基都没有,这不是娘想给你的日子。” 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只如实剖析利弊。?
“娘!” 妙仪猛地打断她,眼神却依旧坚定,不见半分慌乱,语气也平静得掷地有声:“情爱或许易变,可人心未必。若这辈子不能嫁给心爱之人,就算掌再多的权、有再稳的根基,日子也只剩空壳,没有半分暖意。若不曾遇见景昭,女儿可以按娘预设的路走,嫁一位门当户对的长子,主持中馈,安稳一生。可女儿遇见了他,动了心,就再也做不到将就,这份心意,就是女儿的底气。”?
苏氏皱眉,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严肃:“你可知他是次子?你嫁过去,永远越不过长嫂去,连管家的权利都未必能拿到,这不是你自小学的‘宗妇本分’!”?
“女儿学宗妇本分,是为了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是为了被‘宗妇’的身份困住。” 妙仪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掌心带着几分微凉,语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娘,女儿此生只想嫁柴景昭。他愿为女儿承担分府的风险,愿许诺一生不纳妾,这份心意,比任何身份、任何权利都更珍贵。就算将来真的受了委屈,女儿也认了,绝不后悔。”?
苏氏看着女儿眼底的坚定,那眼神,像极了自己年轻时认准一件事便绝不回头的模样。她素来知道这个女儿有主意,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今日景昭 “绝不纳妾” 的承诺,她其实早已记在心里;此刻见女儿这般清醒决绝,心里那点顾虑,也渐渐被心疼取代,这是她的长女,是与她最像的孩子,她怎么舍得让女儿错失真心??
窗外的月光透过格窗,落在母女二人身上,一人端坐,一人肃立,神色皆是平静,却藏着同样的坚定。景昭与妙仪的心意,早已在一次次试探与坚守中,拧成了一股绳,任谁也拆不散;而苏氏这份冷静下的妥协,也成了这段情意里,最温暖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