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的灯光亮到深夜,而营地另一角,侦察营和突击营共用的那排营房里,也还有几处灯火未熄。不同于团部的肃静,这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放松下来的温暖气息。
周大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坛地瓜烧,又揣了几个烤得焦香的土豆,钻进了水生他们班的营房。营房里,水生正就着一盏马灯微弱的光,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支视若生命的狙击步枪。枪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被他拆解开,用沾了枪油的软布反复揩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赵小川和其他几个狙击手也围坐在一旁,学着班长的样子保养着自己的武器。
“嘿!都还没睡呢?正好!”周大海的大嗓门打破了宁静,他把酒坛子和土豆往通铺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水生旁边,震得床板吱呀作响。“来来来,老子搞了点好东西,驱驱寒气!”
水生头也没抬,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赵小川等人倒是眼睛一亮,凑了过来。地瓜烧在根据地里可是稀罕物。
周大海也不在意水生的冷淡,自顾自拍开泥封,一股辛辣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他拿出几个粗瓷碗,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点,最后把满满一碗塞到水生手边。
“我说老水,别擦了,枪比你老婆还亲啊?”周大海拿起一个烤土豆,烫得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嘴里嘟囔着。
水生终于停下动作,小心地将组装好的狙击枪靠在床边,这才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他看了看碗里清澈的液体,又看了看周大海被篝火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脸,沉默着。
周大海咬了一口土豆,含糊不清地说:“他娘的,想起上次在南满,老子被那‘黑豹’的机枪压在石头后面,头都抬不起来,要不是你小子隔着四百米干掉了那个机枪手,老子现在估计都投胎半年了!”他举起碗,“这碗,敬你!”
水生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端起碗,和周大海重重一碰,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还有你小子!”周大海又指向赵小川,“在鹰嘴洞,反应够快!那个想拉响手雷的,要不是你抢先一步,咱们都得交代在那儿!长大了!”他又倒上一点酒,递给赵小川。
赵小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碗,一口闷下,呛得咳嗽起来,引得众人一阵低笑。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几口烈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周大海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以前在抗联的艰苦岁月,讲起那些牺牲的、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的老兄弟。讲到动情处,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也有些发红。
“……那时候,比现在难多了,吃树皮,嚼草根,子弹金贵得恨不得一颗掰成两瓣用……好多兄弟,头天晚上还一起挤在雪窝子里取暖,第二天就没了……”他用力抹了把脸,端起碗,“敬那些先走一步的兄弟!”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默默端起碗,将碗中酒洒了一些在地上,然后仰头饮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哀思与敬意。
水生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低沉:“猴子要是还在……他肯定喜欢这酒。”他说的猴子,是早期“狼牙小组”那个机灵爱笑的狙击手,牺牲在上海。
周大海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水生的肩膀:“是啊,那小子……还有大炮、石头、根壮……他们都是好样的!”他看向围坐的年轻战士们,“咱们活着的人,得替他们把没打完的仗打完,把他们没见过的太平日子,打出来!”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信念和最厚重的情感。酒碗再次碰在一起,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响声,而是沉闷的、如同心跳般的笃实声音。
夜深了,酒坛见了底,土豆也吃完了。周大海打着酒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搂着水生的脖子:“老水,咱哥俩,还得一起打下去!带着这帮小狼崽子,打出个新天地!”
水生没有推开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将他扶稳。
众人各自散去休息。水生吹熄了马灯,营房陷入黑暗。他躺在床上,却能听到旁边铺位上周大海很快响起的、粗重的鼾声,也能听到外面哨兵规律的脚步声。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光滑的弹壳——那是猴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个人的情感显得如此奢侈,但战友之间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兄弟情谊,却如同这北满的黑土,深厚而沉默,成为了支撑他们一次次穿越生死、奋勇向前的、最坚实的力量。这份情,不挂在嘴边,却融在血里,刻在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