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沈莲岫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贵妃榻上的周临澈呼吸平稳绵长,而她躺在宽阔的婚床上,身下是柔软的锦被,心中却紧绷着一根弦。这国公府的第一日,便是刀山火海,她必须步步为营。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自行梳洗。镜中的女子眉眼间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神却清亮坚定。她选了一套款式端庄、颜色却不至于过于夺目的绯红色百褶如意月裙,既符合新妇的身份,又不显得过分张扬。乌发绾成优雅的随云髻,簪上几支素雅的珠钗,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当她收拾停当,周临澈也醒了。
他坐起身,侧耳听了听她的动静,并未多言,只是自行摸索着穿衣。沈莲岫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低声道:“世子爷,让妾身来吧。”
周临澈动作一顿,没有拒绝。
沈莲岫垂着眼,熟练地帮他整理好中衣,套上外袍,系好玉带。她的动作轻缓而规矩,没有丝毫逾矩,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如此近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如同雪松般的气息,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下意识的紧绷与戒备。
这是个戒备心极重,且不习惯他人靠近的男人。
“时辰不早了,该去给父亲母亲敬茶了。”整理完毕,沈莲岫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平静地提醒。
周临澈“看”了她一眼,空洞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是拄着手杖站起身:“走吧。”
国公府的正堂,气氛庄重而肃穆。
英国公周擎威端坐主位,年约五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不怒自威,即便穿着常服,也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他看向周临澈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随即又恢复了深沉。
而真正让沈莲岫感到压力的,是坐在他下首的国公夫人,柳氏。
柳氏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褙子,头戴点翠头面,妆容精致,仪态端庄,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像针一样扎在沈莲岫身上。她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动作缓慢,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两侧还坐着府中的几位姨娘以及二房、三房的夫人和小姐们,目光各异,好奇、观望、幸灾乐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儿子(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周临澈与沈莲岫一同行礼。
“起来吧。”英国公的声音浑厚,听不出喜怒。
早有丫鬟端了茶盘过来。沈莲岫深吸一口气,端起第一杯茶,步履沉稳地走到英国公面前,屈膝跪下,双手将茶盏举过头顶,声音清越柔润:“父亲,请用茶。”
英国公接过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呷了一口,放下茶盏,旁边管事立刻奉上一个红封。“既入我国公府,往后便是周家妇,谨守本分,和睦持家。”
“儿媳谨遵父亲教诲。”沈莲岫叩首,礼仪无可挑剔。
接着,她端起第二杯茶,走向柳氏。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沈莲岫依样跪下,奉上茶盏:“母亲,请用茶。”
柳氏却没有立刻去接。她慢条斯理地捻着佛珠,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沈莲岫的头发丝打量到鞋尖,半晌,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开口:“抬起头来。”
沈莲岫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垂视下方。
“嗯,模样倒是标致。”柳氏的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贬,“听闻,你是沈家的……次女?昨日花轿临门,我恍惚听得,外面似乎有些关于‘替嫁’的闲言碎语?”
此话一出,正堂内的气氛瞬间凝滞!所有旁观的姨娘、妯娌们都屏住了呼吸,眼神交换着看好戏的兴奋。
周临澈握着竹杖的手微微收紧,眉头蹙起。
沈莲岫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委屈却又强自镇定的神色,声音依旧平稳:“回母亲的话,妾身确是沈家次女,闺名莲岫。妹妹芜瑜前些时日不幸染了风寒,病势沉重,唯恐过了病气给府上,亦怕延误吉期,有负皇恩与国公府厚望。父亲与母亲万般无奈,才让妾身代为出嫁,此事已得家中祖母首肯。昨日礼成,妾身便是世子爷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国公府的世子妃,此生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公婆,辅佐夫君,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外界流言,不过是些不明就里之人以讹传讹,妄加揣测,若因此伤了国公府与沈家的和气,反倒不美了。”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既解释了缘由(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又强调了“礼成”的事实和自身“世子妃”的正当性,最后更是点出流言伤及两家的利害关系,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去。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庶女”如此沉得住气,且言辞这般滴水不漏。她沉默着,依旧没有接茶。
这时,坐在下首的一个穿着玫红色衣裙、容貌艳丽的年轻妇人用手帕掩着嘴,轻笑一声,开口道:“大嫂真是好口才。不过,我听说沈二小姐在闺中便以‘勤俭懂事’闻名,如今看来,这规矩礼仪,倒是学得极好的。”这话明褒暗贬,暗示她庶女出身,只会些表面功夫。这是二房的媳妇,李氏。
沈莲岫仿若未觉其中的讽刺,反而微微侧身,对李氏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弟妹过奖了。身为女子,恪守闺训,娴习礼仪,本是分内之事。母亲持家严谨,府中规矩定然更是重中之重,妾身初来乍到,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母亲与各位婶婶、弟妹多多指点。”
她四两拨千斤,不仅接了话,还把“规矩”的标杆立到了柳氏这里,暗示若自己有问题,那便是柳氏治家不严。
柳氏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深深看了沈莲岫一眼,终于,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杯茶。
茶盏入手,沈莲岫心中微微一松。
然而,柳氏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了茶盏,并未赐下见面礼。她看着沈莲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起来吧。既然进了门,往后一言一行都需符合国公府的规矩。澈儿身子不便,你更需精心伺候,早日为周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是,儿媳记下了。”沈莲岫站起身,垂首应道。
敬茶风波,看似暂时平息。
接下来的流程简单了许多,为几位长辈和姨娘见了礼,收了些见面礼,也认清了府中主要的女眷。二房李氏果然是个爱挑事的,言语间多有试探;三房夫人看起来较为和气,但眼神精明,显然也不是简单角色。
周临澈全程话很少,只在必要的时刻出声,但他无形中散发出的存在感,以及偶尔在沈莲岫应对时,那看似随意却精准的“注视”,都让一些想要进一步刁难的人有所顾忌。
回到他们自己的院落“锦澜院”,挥退了下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临澈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应对得不错。”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肯定她。沈莲岫有些意外,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分内之事,不敢辜负世子爷的‘盟约’。”
周临澈不置可否,那双失焦的眸子“望”着窗外,仿佛能穿透窗纸,看到外面的景象。“母亲那里,只是开始。府中盯着你这世子妃位置的人,不少。”
“妾身明白。”沈莲岫道。她走到桌边,为他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他手边。
周临澈接过,却没有喝,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方才说,沈芜瑜是染了风寒?”
沈莲岫心中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她斟酌着词句,谨慎回答:“家中……是如此告知妾身的。”
周临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没有再追问。
但他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却在沈莲岫心中掀起了波澜。他为何单独问起沈芜瑜的病因?是真的关心,还是……他知道了什么?或者,他根本不相信沈家给出的理由?
她原本以为,替嫁的危机在敬茶之后便能暂时告一段落,如今看来,这件事远未结束,就像一颗埋下的暗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