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意比北京温柔些许，梧桐叶还未尽黄，风里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和黄浦江的味道。
陈默此行是随项目组来沪调研几家大型国有企业的信息化现状，为“经济信息网”的规划收集一手数据。
跑了一整天，听着各厂领导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介绍着“我们厂买了三台386电脑，专门有个空调房供着”、“打字员小张每分钟能打八十个字咧”之类的“辉煌成就”，
陈默内心oS：“路漫漫其修远兮…这信息化差距，比特区到内陆的距离还远。”
好不容易结束官方行程，他婉拒了当地接待同志的宴请，揣着点儿近乡情怯的别扭心情，溜达到了复旦大学附近。
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清静、挂着“麦氏咖啡”招牌的小馆子，他给林薇的bp机发了条信息（感谢苏晓冉，让他提前体验了拥有通讯工具的便利），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馆里弥漫着廉速溶咖啡和香烟混合的味道，录音机里放着张学友的《吻别》，咿咿呀呀，愁肠百结。
内心正琢磨着等会儿见了面该怎么开场，是“好久不见”还是“复旦伙食怎么样”，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
林薇来了。
但眼前的林薇，让陈默微微一愣。
她剪短了头发，利落的齐耳短发，衬得下巴尖尖的。
穿着简单的白色高领毛衣和蓝色牛仔裤，外面套了件格呢外套，臂弯里挂着几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
整个人清瘦了些，也…冷冽了不少，那双曾经总是带着点小骄傲和灵动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霜。
她目光扫了一圈，精准地定位到陈默，走过来，放下书，在对面的卡座坐下，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陈大科长，日理万机，还能屈尊记得我这个老同学，百忙之中抽空接见，真是荣幸之至。”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像裹着冰碴子，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陈默被这开场白噎了一下，干笑两声：“林薇同学，你这…埋汰人的功力见长啊，什么科长，就是个小跑腿的。”
“哦？是吗？”林薇微微挑眉，拿起桌上的单子看了一眼，又放下，没点东西，“听说你参与的那个国家项目，搞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恭喜啊，距离你‘制定规则’的宏伟目标，又近了一大步。”
陈默皱了下眉，感觉这话味儿不对：“就是做些基础工作，离‘制定规则’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你呢？在复旦怎么样？听说你选了经济学？”
“托您的福，还行，比不上你们北大高材生，我们也就学点皮毛。”林薇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切入点，
“正好，有几个宏观经济学的问题，一直没太搞明白，难得遇到计委的领导，正好请教一下。”
不等陈默反应，她就像连珠炮一样开始发问：“陈科长怎么看当前‘价格闯关’后遗留的通货膨胀压力与国有企业效率低下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有人认为应该加快私有化进程，有人则认为应加强宏观调控，您倾向于哪种观点？基于什么模型？”
陈默：“？？？”
内心oS：“等等！这画风不对啊！不是应该聊聊大学生活，吐槽吐槽食堂，再偶尔回忆一下高中时光吗？怎么上来就放大招？这问题是能在这咖啡馆里聊的吗？”
他勉强接招，试图用比较稳妥的官方口径回答：“这个…问题很复杂，需要综合考虑…”
“不考虑政治正确，只谈经济逻辑。”林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您之前在北大不是以观点前瞻着称吗？难道进了机关，就只会打官腔了？”
陈默被将了一军，好胜心蹭一下就上来了。
嘿，我这小暴脾气！跟我论战？丫头你怕是不知道哥哥我脑子里装的是未来三十年的经济演变史！
他坐直了身体，眼神也认真起来：“既然你问得这么学术，那我们就学术地讨论，私有化不是万能灵药，俄罗斯的‘休克疗法’就是前车之鉴。宏观调控也不能一刀切，容易陷入‘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的循环。核心在于产权明晰和市场竞争环境的构建，但同时需要社会保障体系托底…”
林薇显然有备而来，立刻引用了某位西方经济学大师的观点进行反驳。
陈默则不慌不忙，用数据和国内外的案例（巧妙地混合了已知事实和“预测”）支撑自己的论点。
两人你来我往，语速越来越快，从通货膨胀谈到就业率，从财政政策博弈到汇率制度改革，各种经济学术语、模型名称、数据指标满天飞。
桌上的气氛紧张得如同学术答辩现场，还是火药味特别浓的那种。
旁边一桌原本在低声讨论文学诗歌的男女学生吓得停止了交谈，敬畏地看着这边。
服务员想来问要不要续杯，走近了三步又明智地缩了回去，生怕打扰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林薇的攻势猛烈而精准，显然这是她近期深入研究的方向，试图在学术上彻底碾压陈默，找到某种快感和…优越感？
陈默起初有些被动，但渐渐适应了节奏，他超越时代的视野和来自未来的“作弊器”开始发挥作用。
当林薇引用一个80年代末的主流观点时，陈默直接抛出了该理论在90年代中后期暴露出的缺陷以及实际的替代方案。
“…所以，单纯看货币供应量已经不够了，要更关注信贷渠道和资产价格波动对通胀的传导机制，这在未来会越来越明显。”陈默最后总结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薇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提出的视角和论据已经超出了她目前的知识储备，甚至隐隐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预见性。
她精心准备的“武器库”，好像突然被一种更高级的装备降维打击了。
她沉默了，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压下内心的翻腾。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杯子，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默，那里面有不服，有困惑，有挫败，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陈默，”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点疲惫，“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能赢吗？学业、事业、名声…还有…人。”最后两个字几乎微不可闻。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那几本厚书，转身就走，背影决绝，甚至带着点仓促的狼狈，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她失控。
陈默愣在原地，完全没反应过来。
赢了？这就算赢了？可这感觉比被赵国庆刁难还憋屈啊！
他下意识想追，却看到林薇座位旁边的角落里，掉落了一张蓝色的硬质卡片。
他捡起来一看，是复旦大学的图书馆借书证，照片上的林薇笑得青涩又明亮，和刚才那个冷若冰霜的姑娘判若两人。
拿着这张还带着她体温的借书证，陈默一脸懵逼地坐回卡座，内心疯狂吐槽：“不是…这到底什么情况啊？明明是她先挑事，用专业问题疯狂攻击我！我这是正当防卫啊！怎么防着防着，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能赢’？我赢什么了？赢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咖啡馆经济学辩论赛冠军？这奖杯也太硌人了吧！”
他看着窗外，林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复旦校园的梧桐道上。
录音机里适时地又换回了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唱得凄凄惨惨戚戚。
“女人心，海底针…”陈默揉着太阳穴，感觉比连开三天项目论证会还累，“这比解一个大型宏观经济计量模型难多了！至少模型还有输入和输出，有逻辑可循！这完全是无厘头变量啊！”
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借书证收进钱包里。
“算了，下次再来上海…或者等她去北京…再还给她吧。”
只是他隐约觉得，下次见面，这丫头片子指不定又会掏出什么新的“学术武器”来对付他。唉，这同学关系处得，跟搞谍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