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里的抄纸声连响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天上午,最后一张竹纸从烘墙上被轻轻揭下,王师傅才直起酸痛的腰,用袖口抹了把额角的汗。
他捧着那张纸在晨光里端详,莹白的纸面泛着淡淡的光泽,比寻常宣纸更显细腻,指尖拂过,能触到纤维交织的柔和纹路,既有韧劲,又不失顺滑。
“好纸!”王师傅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纸坊里的工匠们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围拢过来,将一张张新纸小心翼翼地码在院里的青石板上。
阳光漫进来,一千多张竹纸在晨光里铺开,像一片莹白的云,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竹浆清香。
陈睿站在石板旁,看着两个后生搬来特制的木夹板。
他们先将纸张一张张码齐,每十张错开一点边角,方便日后清点;码够百张,便用夹板牢牢夹住,再用粗麻绳十字勒紧,压上块青石。
等纸身被压得紧实平整,又取来磨得锋利的裁纸刀,沿着边缘细细裁切,不多时,一刀刀裹着麻布的纸便码在一起。
“一共十一刀,一千一百张,一张不差。”负责清点的后生朗声报数,脸上带着成就感。
蹲在一旁的刘老汉听得手直打颤,他凑过去数了数,一十一二三四……数到最后,指尖在膝头蹭了蹭,还是不敢相信。
按先前商定的分法,村里得五成,陈睿三成,张正堂二成。
陈睿早备好了钱袋,这会儿直接放在石桌上,“哗啦”一声倒出五十个银饼子,个个都是足称足量,闪着银光。
“这是村里的五成,您点点。”陈睿推了推钱袋。
刘老汉的手刚碰到钱袋,就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又猛地攥紧,指节都泛了白。
他活了几十年,种过地、编过筐,从没见过几张纸能换这么多钱,嘴唇哆嗦着转向身后的村民:“都瞧见了?这就是跟着陈郎君干的好处!往后谁也不许偷懒,把纸坊守好了,咱太平村往后顿顿能吃白面!”
村民们轰然应着,有人笑着拍自家娃的后脑勺,说要给娃扯块新布做衣裳;有人盘算着买头母羊,来年能下几只羊羔;还有人惦记着给老屋换个新茅草顶。
陈睿让工匠们将裹好麻布的纸刀搬上马车,又指着墙角堆着的山药粉和空筐子,对刘老汉道:“山药粉让张伯父的伙计一并拉走,销路不用愁;纸坊这边,王师傅多盯着质量,竹料不够了就去后山砍,记着别砍太老的。有难处就让人往怀德坊捎个信,我让人来。”
刘老汉连连点头,转身让婆娘从灶房拎出个竹篮,里面装满了烘干的山药干。
“郎君,咱也没啥东西,您就收了这筐山药干。”
陈睿谢过刘老汉,接过来递给蓉娘。
陈睿目光忽然扫过纸坊角落——那里堆着些淘洗纸浆后剩下的废料,浑浊的废水顺着墙角的小沟往河里淌,在地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记。
他眉头微蹙,转头对刘老汉道:“村正伯伯,还有件事得交代一下。”
刘老汉正忙着让村民把剩下的纸料归置整齐,闻言连忙应道:“郎君尽管说!”
“纸坊往后要常开工,废水不能就这么往河里排。”陈睿指着那道水痕,“你让人在纸坊后头挖个大池,底下铺层厚黏土,再垫上碎石头和细沙,废水先流进池里过滤,澄干净了再排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淘浆剩下的废料别扔,堆在池边晒干了能当柴烧,既不浪费,也免得污了河水。”
刘老汉愣了愣,随即拍着大腿道:“郎君说得是!我咋就没想到这个!河水要是污了,不光咱村吃水受影响,下游的村子也得埋怨。我这就让人找锄头,明儿一早就开挖!”
旁边的王师傅也点头附和:“以前在别的纸坊,总有人嫌麻烦直接排废水,结果河水里飘着纸浆,衣服都不能洗。郎君这个法子好,既干净又省柴,咱太平村得做个好样子!”
虽说这个年代吃饭为大,但是自己能打个样,以后有人有样学样的,总归会好得多。
转头看见蓉娘正低头对着账本核数,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
阳光落在她发间,鬓角几缕碎发被照得透亮,像镀了层浅金。
“收拾一下,回长安。”陈睿说道。
蓉娘应声合上账本,又把山药干篮子往车角挪了挪:“都妥了,纸和山药粉的清单都记着,数目对得上。”
马车驶出太平村时,村口老槐树下站了不少村民,刘老汉拄着拐杖,望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才被婆娘拽着往回走。
“等等,郎君等等!”狗剩手里提个篮子追来。
“郎君,这是秦伯叫俺提过来的猕猴桃,已经快熟了,挑的大个的给您带来!”
“好,替我谢谢秦伯伯!”陈睿笑着接过放到车厢里。
蓉娘坐在一旁,又翻开账本,指尖点着“太平村竹纸十一刀,付五成计五十贯”“张府二成记二十贯”几行字,轻声道:“这趟出来,真没白跑。又干了好几件大事呢!”
“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陈睿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稻田里还留着稻茬,“酒精提纯得差不多了,这新竹纸质量也过关,得尽快送进宫。陛下前几日还问过酒精的事,军士们在北地也等着酒精用呢。”
马车一路稳稳当当的,日头爬到头顶时,长安城墙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又走了一个时辰。
怀德坊到了。
他笑了笑,回头对他们道:“伯父,蓉娘,我到家了,这几日你们先歇口气,明日我一早进宫。”
马车驶进怀德坊,青石板路传来熟悉的“咯噔”声。
陈东蹲在院子里摆弄纺车,听见马车回来,扔下木槌就跑过来:“陈郎君,你们可回来了!”
刘磊刘淼也跑了过来。
陈睿把猕猴桃篮子递给刘磊,让蓉娘把山药干递给惠婶。
刚跳下车,陈东就凑了上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纺车的木轴:“郎君,这几日长安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宫里来了两趟人,问酒精提纯得怎么样了,我回话说您在城外盯着,他们让您回来就尽快进宫回话。另外,剩的那几件长棉衣和棉被,太子殿下来拿去了。”
“行,我知道了!”看来这北地战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刘磊捧着猕猴桃篮子,眼睛亮得很:“郎君,这果子看着真新鲜,我这就拿去洗干净,给您和蓉姑娘解解渴。”刘淼也跟着点头,转身就往灶房跑,想帮惠婶把山药干收起来。
惠婶从蓉娘手里接过竹篮,掂量着里面的山药干,笑道:“这山药长的就是跟野生的不一样,闻着就带股甜气,晚上给你们熬山药粥。”说着便往灶房去了,脚步轻快得很。
张正堂也下了车,拍了拍陈睿的肩膀:“我一会儿先回府对账。宫里的事要紧,你明日进宫,早点休息。”
“劳烦伯父了。”陈睿应着。
陈睿这才放心,又对蓉娘道:“你这几日跟着跑,也累坏了,先回去歇歇。”
蓉娘点点头,把账本递给陈睿:“都记清楚了,睿哥哥你也别太累着。”说完便提着裙摆往马车上走。
陈睿拿着账本走进书房,陈东跟在后面。
“酒和纸放好了吗?”
“放好了,”陈东赶紧道,“比郎君早半个时辰到的。”
陈睿点点头,合上账本,走到窗边望着院外。
“陈东,”他转身道,“明早卯时备车,把那几坛提纯好的酒精和白酒,还有两刀新竹纸装上,还有,把我那件长棉袄也包好,我要带进宫去。”
“哎!”陈东应着,又想起什么,“对了郎君,孙仙长前几日来过,说药局缺些消毒用的烈酒,问您这边的酒精啥时候能匀点给他。”
“我去宫里,你送二十斤去药局。”陈睿道,“孙仙长那边的事,不能耽搁。”
正说着,刘磊端着洗好的猕猴桃进来,绿莹莹的果子上还挂着水珠。
陈睿拿起一个,用小刀剥了外皮,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山野的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