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了清单的第一项上。
“比如这第一项,‘采买川蜀金丝楠木两千根,预算,白银二十万两’。咱家就想问问,这张尚书是打算,将这楠木,从川蜀,一路用金子铺路,运回京城吗?”
张纶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份预算里,水分极大。尤其是这采买一项,更是他准备上下其手,狠狠捞一笔的重中之重。按照他的估算,二十万两的预算,他至少能落下十万两,揣进自己的腰包。
这,本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可现在,黄锦,竟然当着东厂提督的面,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黄……黄公公……您……您误会了。”张纶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这……这采买皇木,路途遥远,山高水险,其中……其中的耗损、人情、打点……都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哦?是吗?”黄锦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张纶觉得,比数九寒冬的冰雪,还要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一旁的曹正淳,这位掌管着天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的东厂提督,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他只是在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腰间那柄从未出鞘的,绣春刀的刀柄。
没有言语,没有威胁。
但那种无声的压力,却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窒息。
张纶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怕是走不出这间签押房了。
“公……公公!”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也顾不上什么二品大员的体面,“下官……下官有罪!下官……治下不严,致使底下的人,虚报预算!下官……这就让他们,重新核算!一定……一定给圣上,给公公一个交代!”
“这就对了嘛。”黄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了茶杯,“张尚书,是聪明人。咱家,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他站起身,走到张纶身边,俯下身子,用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道:
“张尚-t-,咱家今日来,不是来查账的。咱家,是来帮你的。”
“圣上,昨日,又下了一道口谕。”
“他说,西苑营造,关乎国运,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初见成效!否则……便是欺君罔上!”
“一个月?!”张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
别说一个月,就算是他那份八十万两的预算批下来,按照正常的工期,没有一年半载,也休想动工!采买木料,就要花去大半年的时间!
这……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尚书,觉得,很难办?”黄锦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不……不是难办……是……是根本办不到啊!”张纶是真的急了。
“所以,咱家才说是来帮你的。”黄锦直起身子,从怀中,拿出了另一份文书。
正是苏明理写的那份,“营造新法”。
他将文书,丢在了张纶面前。
“看看吧。这是,那位苏先生,连夜为圣上分忧,想出的‘省钱省时’的妙法。圣上看了,龙心大悦,已经准了。从今日起,西苑营造,不采皇木,不用旧法。一切,都按苏先生的‘营造新法’来办。”
张纶颤抖着手,捡起那份文书。
当他看到“水泥”、“钢筋混凝土”、“招募义工”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时,他的第一反应,和陈洪一样——荒谬!疯狂!
但是,当他看到,计划的最后,那个由司礼监、格物总局,共同组建“皇家营造行”,垄断“水泥”销售的构想时。
他,这个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的老狐狸,瞬间,就明白了。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这不是一份营造计划。
这……这是一份,分赃协议!
一份,绕开了内阁,绕开了户部,由司礼监、格物总局,以及……他工部,三方共同瓜分一块巨大无比的蛋糕的,分赃协议!
黄锦,根本不是来查账的!
他是来……拉他入伙的!
“张尚书,”黄锦的声音,悠悠响起,“苏先生说了。此新法,虽由格物总局提出,但具体的营造施工,还得仰仗工部的能工巧匠。所以,这个‘皇家营造行’,未来的收益,你工部,可占……一成。”
一成!
张纶的心脏,狂跳起来!
垄断天下营造之利的一成!这……这将是一笔何等恐怖的财富?!足以让他张家,三代……不,十代!都衣食无忧!
“当然,”黄-t-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张尚书,也可以……不答应。那咱家,就只能拿着你这份八十万两的预算,去西苑,面见圣上,好好地,跟他老人家,算一算账了。”
一边,是身败名裂,甚至可能人头落地的死路。
另一边,是泼天的富贵,和一个,能让他名留青史(或者遗臭万年)的巨大机遇。
张纶,只用了三息的时间,就做出了选择。
他抬起头,那张原本惊恐的脸上,已经堆满了最真诚,最热切的笑容。他对着黄锦,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下官……下官愚钝!险些误了圣上的大事!”
“苏先生,真乃神人也!此‘营造新法’,利国利民,功在千秋!我工部,愿……愿倾尽全力,为苏先生,为黄公公,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黄锦,笑了。
当一份由工部、司礼监、格物总局三方联合署名的,招募“营造义工”的告示,贴遍京城时。
整个京城的工匠圈,都炸了。
“什么?去给皇家修宫殿,不给工钱?还要自带干粮?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当傻子吗?”
“就是!听说是那个苏神童想出来的馊主意!他自己一步登天,就拿我们这些苦哈哈不当人了!”
起初,应者寥寥,骂声一片。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当一些消息灵通的,有远见的营造行老板和老师傅,在仔细研究了告示上那段关于“甲等匠人凭证”和“水泥优先购买权”的条款后。
风向,变了。
“老三!快!别磨蹭了!把你手底下那几个手艺最好的徒弟,都给我叫上!马上去城南报名!”京城最大的营造行“鲁班堂”的总掌柜,王大锤,一脚踹开自己徒弟的房门,急吼吼地说道。
“师傅,您不是说,这是个坑吗?不给钱,白干活……”
“你懂个屁!”王大锤急得直跳脚,“钱?钱算什么?这他娘的是一张通往金山的路票!你不想想,那个叫‘水泥’的东西,要是真有告示上说的那么神,能把沙子变成石头。那以后,咱们还用得着辛辛苦苦地去采石、烧砖吗?这天下盖房子的生意,还不都是咱们的?!”
“可是……万一那‘水泥’,是吹牛的呢?”
“吹牛?”王大锤冷笑一声,“你看看,那告示上盖的是谁的印?工部!司礼监!格物总局!这是三位爷联手做保!就算是吹牛,那也是圣上让他吹的!咱们跟着去,就算最后没学到真本事,那也能落下个‘为圣上营造过宫殿’的好名声!这名声,你知道值多少钱吗?!”
王大锤的这番话,点醒了无数人。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工匠圈,都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狂热之中。
有门路的,拖家带口,去报名。
没门路的,也想尽办法,托关系,送银子,只求能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皇家工程”中,混上一个名额。
不过短短一日之间。
神机营旧址的门口,报名的工匠,排出的队伍,比上次招考格物士时,还要长上十倍!
苏明理那看似荒谬的“义工”计划,在“垄断技术”和“皇家背书”这两大诱惑面前,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当一连串的消息,如同雪片一般,飞入文渊阁,飞入严嵩的书房时。
严世蕃,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不通。
他完全想不通!
自己那套环环相扣,堪称完美的“釜底抽薪”之计,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黄锦,那个一向只会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的阉人,怎么敢,怎么敢当着东厂提督的面,去逼宫工部尚书?
张纶,那个出了名的老狐狸,怎么会,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倒向了司礼监和苏明理?
还有京城里那帮蠢得像猪一样的工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凭证”,就疯了一样地,去给人白干活?!
这一切,都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精于算计的棋手,却遇到了一个,根本不按棋盘规矩出牌的疯子!
苏明理,他……他到底用的是什么妖法?!
书房内,一片死寂。
严嵩,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丝毫的表情。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棵已经有些枯黄的槐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风干了的树皮。
“世蕃。”
“父……父亲……”
“我们……好像……养出了一条,我们所有人都……控制不住的……龙。”
“龙……”
严世蕃咀嚼着父亲口中这个沉重无比的字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龙”,只有一个,那就是御座之上,那位深居简出,却掌控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天子。
而现在,父亲却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
这已经不是忌惮,而是……恐惧。一种对未知力量,对完全超出掌控的“异数”的,深深的恐惧。
“父亲,他……他终究只是个孩子。”严世蕃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试图用常理,来驱散心中的寒意,“他所依仗的,不过是圣上的一时恩宠,和一些……蛊惑人心的奇技淫巧罢了。只要……只要圣眷不在,他……”
“恩宠,是会变的。”严嵩打断了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但是,‘利’,是不会变的。”
“利?”
“对,利益。”严嵩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你还没看明白吗?他苏明理,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用一份《京师快报》,笼络了京城的市井人心,让那些贩夫走卒,都成了他的耳目。”
“他用一个‘格物总局’,将天下那些不入流的‘奇人异士’,都收归到了自己的麾下,变成了他的爪牙。”
“现在,他又用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家营造行’,将司礼监的黄锦,工部的张纶,这两个原本与他毫无干系,甚至心怀敌意的朝堂重臣,都牢牢地,绑在了他那辆疯狂的战车之上!”
“黄锦图的是什么?图的是绕开内阁的‘财权’!张纶图的是什么?图的是垄断营造的‘暴利’!还有京城里那些疯了一样的工匠,他们图的,是未来的‘金饭碗’!”
严嵩每说一句,严世蕃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他终于明白了。
苏明理,就像一个高明无比的织网者。他用一张名为“利益”的大网,将所有能被他利用的力量,无论高低贵贱,都天衣无缝地,编织在了一起。
这张网,以皇权为中心,以司礼监和工部为骨架,以格物总局为技术核心,以京城工匠和市井百姓为血肉。
如今,这张网,已然成型。
而他严党,在这张网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孤立无援。
“他……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切?”严世蕃喃喃自语,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权谋斗争的理解。
“因为,他手里,握着一张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的牌。”严嵩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他手里握着的,是‘创造’。”
“我们这些在朝堂上争斗了一辈子的人,玩弄的是权术,是人心,是如何,从一块既定的蛋糕里,为自己多分到一块。我们所做的,是‘分配’。”
“而他,”严嵩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他根本不屑于和我们抢这块蛋糕。他要做的,是亲手,烤出一个,比现在这个,大上十倍、百倍的,新蛋糕。”
“然后,他会成为那个,唯一有资格,制定分蛋糕规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