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致知堂。
一个名叫张若谷的年轻学子,正有些懊恼地站在书铺门口。
他是县学里成绩中等的生员,家境不算富裕,平日里买书,总要掂量再三。今日,他是来买一本字帖的,却没想到,致知堂的规矩竟如此“古怪”。
无论买什么,哪怕只是一方墨锭,都会被掌柜笑呵呵地塞过来一份印刷品,美其名曰《致知旬刊》,分文不取。
“不过是些招揽生意的噱头罢了。”张若谷起初不以为意,随手便想将那薄薄几页纸塞进袖中。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刊物的标题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论漕运之利弊》、《清河县棉桑种植考》、《论商税与国本》。
这……这是何等狂妄的标题!
漕运,国之血脉;商税,国策之基。这等军国大事,岂是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小生员所能妄议的?更何况,这刊物竟还煞有介事地探讨起了本地的棉桑种植,这在他看来,更是“不务正业”,是农户与商贾才该关心的事情。
“荒唐,简直是荒唐!”他心中暗道,“苏小三元名气虽大,但这致知堂,未免也太不着调了。”
带着几分鄙夷,他走到了街角的茶摊,要了一碗粗茶,本想将那份《旬刊》当做废纸垫在桌角,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将其展开,打算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歪理邪说。
只看了几行,他脸上的鄙夷,便凝固了。
那篇《论漕运之利弊》,并未像他想象中那般空谈阔论。文章开篇,便罗列出了一系列详实得令人心惊的数据——“我大周岁漕四百万石,其中,自淮安至通州,因河道淤塞、水手贪墨、官吏盘剥,其损耗竟高达三成以上,计百万石有余。此百万石,足以活饥民数以千万计……”
张若谷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些数据,他从未在任何一本圣贤书中读到过!文章的作者“清河居士”,仿佛亲身走过千里漕运一般,将每一个环节的弊病,都剖析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撼,继续往下读。当他看到那篇《清河县棉桑种植考》时,更是被其中的内容惊得说不出话来。
文章里,没有一句“子曰诗云”,通篇都是诸如“我县南高北低,南坡向阳,土质松软,宜种棉;北地近水,沙土交杂,宜植桑”、“棉三年需轮种,否则地力衰竭,其产锐减”、“桑叶采摘,须留三叶于枝头,方不伤其根本,来年可发新芽”之类的……“农人之言”。
可这些“农人之言”,却被作者用一种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文字,归纳总结,甚至还附上了一张简易的清河县地图,用不同的标记,标注出了最适合种植棉、桑的区域。
这……这还能算是文章吗?这分明是一份……一份足以指导一县农桑的“方略”!
最后,当他颤抖着手,翻到那篇最大逆不道的《论商税与国本》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
“……朝廷抑商,本为固农本,然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堵不如疏。与其禁之,不如官督商办,设市舶司,抽其税以充国库。商贾逐利,天性也。善用之,则可为国之利刃。国库充盈,则可轻徭薄赋,减农人九成之负,则农本自固,何须强抑之?……”
“减农人九成之负”!
这七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张若谷二十年来由圣贤书构筑起来的世界观!
他呆呆地坐在茶摊前,手中那碗早已冰凉的粗茶,洒了一半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他反复地、贪婪地阅读着那几页薄纸,只觉得一扇从未想象过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原来,读书,不仅仅是为了科举,为了八股。
原来,学问,还可以这样经世致用!
半个时辰后,张若谷猛地站起身,将剩下的半碗茶一饮而尽,转身,快步朝着县学的方向走去。他的眼神,不再是此前的迷茫与中庸,而是闪烁着一种被点燃的、前所未有的光芒。
同样的一幕,在这一天,在清河县的无数个角落里,同时上演。
致知堂,就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它免费派发的《致知旬刊》,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成了整个清河县读书人圈子里,最热门、也最具争议的话题。
县学里,学子们不再只是埋头背诵经义,而是三五成群,争论得面红耳赤。
“简直是胡说八道!商贾贱业,岂能与农桑国本相提并论?此‘清河居士’,必是利欲熏心之辈!”一位思想保守的老童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兄台此言差矣!”立刻便有年轻学子反驳,“旬刊所言,句句皆是实情!漕运之弊,人尽皆知,为何我等只知空谈仁义,却无一人能如这位居士般,将其一一罗列,剖析至此?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没错!我三叔家就在北地种桑,他说,那篇《棉桑考》里写的,比他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总结得还明白!这才是‘格物致知’!”
争论,是思想碰撞的开始。
无论他们是赞同还是反对,《致知旬刊》都已经成功地,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思考”的种子。他们开始将目光,从故纸堆中,稍稍移开,投向了自己身边那片最真实、最具体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