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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轻声的、近乎于托付的问话,在堆满了金属模型的房间里轻轻飘荡,却又重若千钧。
“你真的……能把这些事,写出来?”
万宝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既渴望这根浮木能救他上岸,又害怕它只是一根一触即断的稻草,会让他沉得更快。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能”或者“不能”。他知道,对于一个被现实彻底击碎过的人来说,任何轻易的承诺,都是一种廉价的敷衍,甚至是一种侮辱。
他将目光从万宝路那张憔悴的脸上移开,环视着这间堪称“机械神殿”的屋子,声音平静地开口:“写出来,只是第一步。关键是,写成什么样,以及,写给谁看。”
万宝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林默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写一篇报道,发在杂志上,控诉红星厂当年的技术路线之争,痛斥管理层的短视。那最多,也就是在圈内激起一点水花,成为老工程师们酒桌上的又一个谈资,然后迅速被人遗忘。这种文章,对您是一种消费,对现实,毫无意义。”
这番话,冷静得近乎于冷酷,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万宝路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万宝路自嘲地笑了笑,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身子重新瘫软回椅背上。“是啊……有什么用呢?人家现在是省里鼎鼎有名的明星企业家,是领导们的座上宾。我呢?我只是一个躲在老鼠洞里,连太阳都不敢见的失败者。拿什么跟人家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被岁月磨平棱角后的无力与认命。
“所以,不能写成一篇报道。”林默的声音陡然变得有力,“要写成一份,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到的‘内参’。一篇不谈情怀,不谈历史,只谈数字,只谈事实,只谈国有资产是如何被一步步掏空、流失的调查报告。”
“一份……能直接放在省委领导案头上的报告。”
“省委领导?”万宝路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干笑了两声,“年轻人,你太天真了。你知道李建国那张关系网,织得有多大吗?他的根,早就不是扎在土里了,是扎在钢筋水泥里,扎在每一个你想不到的角落!你这报告,别说送到领导案头,恐怕连你们单位的大门都出不去,就被人当废纸给处理了。”
“我不需要挖断他所有的根须。”林默迎着万宝路怀疑的目光,眼神锐利如鹰,“我只需要找到他的主根,那条最粗、最见不得光的根。然后,用一把足够锋利的斧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斧子,把它砍断。”
“剩下的,自然会有人帮我们收拾。”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万宝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看起来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可他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老练与狠辣。那不是初生牛犊的莽撞,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对局势的绝对掌控。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可能真的在洞里待得太久了。外面的世界,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怪物”?
万宝路盯着林默看了足足一分钟,仿佛要用目光把他灵魂的每一寸都扫描一遍。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整个人身上那股颓然的死气,被一种决绝的、近乎于疯狂的气息所取代。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快,让那把老旧的椅子发出了痛苦的“嘎吱”声。他没有再看林默,而是径直走向房间的角落,那里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他最得意的作品——那台1:10比例复刻的德国莱茵金属公司的变速齿轮箱。
他没有去欣赏模型,而是蹲下身,将手伸进了玻璃柜最下方的底座。他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底座侧面一块不起眼的木板,竟然弹开了一个暗格。
林默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没想到,这间屋子里最关键的秘密,竟然藏在最耀眼的荣耀之下。
万宝路从那个狭小的暗格里,吃力地拖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那盒子已经锈迹斑斑,边角被磨得发亮,上面挂着一把小巧但看起来异常坚固的铜锁。
他将铁盒“哐当”一声放在了中央的工作台上,震得那些精密的工具都跳了一下。然后,他从脖子上拽出一根红绳,绳子的末端,挂着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钥匙。
他的手,在插入锁孔的时候,微微有些颤抖。这十几年来,他每天对着这个盒子,却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这里面装的,是他的执念,是他的心魔,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同归于尽的棺材。
“咔。”
锁开了。
万-宝路掀开盒盖,一股尘封已久的、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账本,静静地躺在那里。
账本的封面已经泛黄、卷边,但上面用钢笔书写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刚劲。
《红星机械厂生产物料领用(原始)记录簿(1998-2002)》
《红星机械厂财务科(内部)往来账目(1998-2002)》
……
“这些,是红星厂真正的账本。”万宝路的声音沙哑,像是在介绍一件出土的文物,“不是后来交给审计、做给外人看的那套‘化妆本’。这里面,记录了当年每一颗螺丝钉的采购价,每一滴润滑油的去向,每一笔见不得光的‘技术攻关费’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其中一本账本的封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怀念,有愤怒,有不甘,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当年,我是总工程师,管着全厂的技术和生产。所有车间的物料领用,所有新设备的采购申请,最后都要经过我这里签字。李建国他们玩花样,做两套账,一套用来应付检查,一套,才是他们自己看的真账。他们以为我这个搞技术的,就是个书呆子,不懂里面的门道。”
万宝路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属于技术宅的骄傲弧度。
“他们忘了,我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数字。一个齿轮的模数差了0.01毫米我都能算出来,一本账上的数字是真是假,我会看不出来?”
“厂里的会计老张,是我带出来的徒弟,也是个硬骨头。他偷偷地,把这套真账的底子,一笔一笔地抄录了下来,藏在了我这里。后来……后来他出车祸死了。我知道,不是意外。”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林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终于明白,这几本账本的分量,远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这上面沾着的,不只是墨水,还有人命。
万宝路将其中一本账本推到了林默面前。
“李建国最大的功绩,不是把红星厂搞上市,而是通过一次所谓的‘管理层收购’,用白菜价,把红星厂最优质的资产,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他对外宣称,收购的是一个连年亏损、濒临破产的烂摊子,他自己是临危受命、挽救了几千工人的英雄。”
“你翻开这一本,第73页。”
林默依言,伸出手,翻开了那本尘封的账册。他的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与脆弱。
第73页,记录的是1999年的一次“资产处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以“技术落后、无法维修”为由,作价三十万,打包处理德国进口高精度卧式镗床三台、数控滚齿机两台……接收单位:江州建国机械配件公司。
而在这行字的旁边,是万宝路用红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批注。
“放屁!这五台设备,刚过三年质保期,累计开机时间不超过八百小时,精度磨损低于千分之二!三十万?买个零件都不够!当时这批设备的采购价,是八百万马克!”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
八百万马克,在当年,几乎是天文数字。就这样,被以三十万人民币的“废铁价”,卖给了李建国自己注册的私人公司。
这已经不是侵吞国有资产了,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
林默继续往下翻,一页,又一页。
“报废”的进口特种钢材,转手就出现在了李建国公司的新产品里。
“无法攻克”的技术专利,被以一块钱的象征性价格,“转让”给了李建国请来的“技术顾问”。
一本账,就是一部触目惊心的红星厂“死亡史”。
而那个亲手导演了这一切的李建国,如今,正顶着“国企改革先锋”、“明星企业家”的光环,在省城呼风唤雨。
这本账,不是账本。
是李建国的催命符,是红星厂上千名下岗职工的血泪书。
林默缓缓合上账本,抬起头,重新看向万宝路。
万宝路也在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托付身后事般的决绝与平静。
“这东西,能让他死。”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也能让你死。”
“现在,它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