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笑呵呵的，像是邻家大叔闲话家常，却让林默刚刚放回胸腔的心，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小林啊，别急着回家嘛。”
金爷。
林默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身后那座灯火璀璨，却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夜色中的江南会所。刚刚逃离的虎口，现在又要主动把头再伸回去。
“金爷，您……您还没休息呢？”林默的声音控制得很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恭敬。
“呵呵，人老了，觉少。你刚走，周书记还念叨你，说你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金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亲切，“我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聊聊。不麻烦吧？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林默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刚才在茶室里，陈娇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被他用一番“孝子”的说辞勉强抚平了波纹，但水面下的暗流，显然已经被搅动了。
金爷这条在江州活了半辈子的老狐狸，嗅觉比谁都灵敏。
“不麻烦，不麻烦！能得金爷您单独指点，是我天大的福分，我马上回来！”林默的语气里充满了受宠若惊的兴奋。
挂掉电话，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 ????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他看了一眼胸前的口袋，那支派克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尚未引爆的勋章，也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他没有将笔取出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今天的人设是一个“没见过世面但急于表现的孝子”，这支“母亲送的钢笔”就是他最重要的道具，是他情感的寄托，是他胆怯的来源。如果现在这支笔不见了，那才叫不打自招。
林默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表情，重新挂上那副略带憨厚和讨好的笑容，推开车门，再次走向那座吞噬秘密的销金窟。
这一次，侍者直接将他引向了会所顶楼，一处从未对外开放的区域。走廊很安静，脚下的手工地毯厚得能吞掉所有声音。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紫檀木门，没有挂任何门牌，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威严。
侍者为他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门内的景象，让林默眼皮跳了一下。
这里不是办公室，更像一间私人的博物馆。四周墙壁是及顶的博古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瓷器、玉器、青铜器，任何一件拿出去，恐怕都价值不菲。房间正中，没有办公桌，而是一套巨大的黄花梨茶海。金爷就坐在茶海后面，穿着一身宽松的练功服，正专注地用一把小银镊，夹着茶叶，投入紫砂壶中。
他身后，是一整面墙的巨大鱼缸，里面没有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只有一条通体漆黑、体型硕大的龙鱼，正缓缓地游动着，两只鱼眼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仿佛在审视着每一个进入这片领地的人。
“来了？坐。”金爷头也没抬，声音平静。
林默拘谨地走到茶海对面，在小小的圆凳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
“金爷，您找我……”
金爷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提起一壶滚水，高高地冲入壶中，茶叶在水中翻滚，一股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洗茶，温杯，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满了禅意，却也让这封闭空间里的压迫感，一分一分地累积起来。
林默感觉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他不敢乱看，只能盯着眼前那套精致的茶具。
终于，金爷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林默面前。
“尝尝，武夷山那几棵老树上今年新出的，大红袍。”
“谢谢金爷。”林幕双手端起小小的茶杯，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是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怎么样？”金爷笑呵呵地看着他。
林默咂了咂嘴，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好喝！就是……就是有点烫嘴。”
金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
“你小子，真他妈是个活宝！”他指着林默，笑得前仰后合，“我跟那么多人喝过这茶，你是第一个说烫嘴的。实诚，我喜欢！”
林默陪着笑，心里却是一沉。
【目标：金爷】
【情绪：极度警惕、试探、伪装的放松】
【内心诉求：这小子太会演了，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他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必须把他的底细挖出来。】
脑中的剧本清晰地显示，金爷的每一句笑声，都是一把裹着棉花的刀子。
笑声渐歇，金爷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林默胸前的口袋。
“小林啊，刚才在楼下，你那番话，说得可真不错。”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把一位孝子的窘迫、紧张、还有对母亲的依赖，演得是入木三分。连陈小姐那种人精，都被你糊弄过去了。不简单呐。”
“演”？
林默的心脏咯噔一下，脸上却露出茫然和一丝委屈：“金爷，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演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妈她……”
“行了。”金爷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审视，就像在看一件待估价的古董，“在我面前，就不用再演戏了。这套东西，对付周书记他们那些人管用，因为他们喜欢看这种戏。但我，不喜欢。”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金爷身体前倾，一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像鹰一样锁定了林默。
“现在，咱们聊点实话。”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你献上来的那幅《风雨归舟图》，是真迹。这种级别的宝贝，就算是王虎那种老江湖，都得费尽心思才能弄到。你一个地方志的小科员，从哪儿来的？”
来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林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金爷，这画……真是我运气好。我一个远房亲戚，前些年去世了，留下个老宅子，家里人收拾东西的时候，在阁楼的破箱子里翻出来的。他们不识货，就当废纸给了我。我……我也就是看着旧，觉得可能值点钱，没想到是真迹。”
这个理由，他早就编好了，天衣无缝。一个暴富的故事，最符合他现在的人设。
金爷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茶海的桌面，笃，笃，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默的心脏上。
“编，接着编。”金爷忽然冷笑一声，“你那个远房亲戚，是不是还给你留了一本武功秘籍，让你练就了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能把地方志倒背如流，还能在夏市长面前对答如流？”
林默的脸色，终于变了。
金爷竟然连他在夏清月面前的事情都知道！他的情报网，已经细致到了这种地步！
“你替夏清月扳倒赵立春和王虎，转身又通过王虎搭上我的线。”金爷的语速不快，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林默所有的伪装，“你一边帮着那位冰山女市长做事，一边又跑到我们这个圈子里来投石问路。小林啊，你这脚踩两只船，踩得挺稳当啊。”
“我……我没有……”林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慌乱，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寻找着破局的办法，但金爷的攻势太凌厉了，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你没有？”金爷嗤笑一声，他站起身，走到身后的巨大鱼缸前，看着那条黑色的龙鱼，“你知道它为什么能长这么大，活这么久吗？”
林默没有回答。
“因为它一辈子，都只待在一个鱼缸里。它很清楚，这个缸，就是它的世界。它要是总想着跳出去，看看别的缸里是什么样，那它离死也就不远了。”
金爷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林默的内心。
“江州，就是两个鱼缸。一个，是夏清月那种人待的清水缸；一个，是我们待的浑水缸。清水养不了大鱼，浑水才能摸到宝。你想两边都占，最后的结果，就是被两边的水，都给淹死。”
他缓缓走回茶海前，重新坐下，拿起那把紫砂壶，给林默空了的茶杯里，又续上了茶。这一次，茶水已经不那么烫了。
“小林，我欣赏你的聪明，也欣赏你的胆识。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金爷将那杯茶，轻轻推到林默面前，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弥勒佛般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盯着林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