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影子还在动。
那只手缓缓收拢,五指成拳,冲着陈九黎的方向猛地一握。
他没退,伞尖却在地上划出半圈弧线,布鞋往前踏了半步。脚底传来地板微颤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翻身。
沈照突然闷哼一声,掌心血砂烫得几乎握不住。她咬牙没松手,反而将手按得更紧,指尖陷进泥地里。通幽骨从脊椎一路烧到后脑,耳边响起的不是声音,而是记忆——有人在哭,一个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着她的名字,可那语调……不像母亲,也不像养父。
闻人烬一鞭抽向空中,火星四溅,却什么都没打中。她喘着粗气,额角青筋跳动,右手虎口裂开一道口子,血顺着鞭柄往下淌。她盯着那口刻着自己名字的棺材,漆面映出她的脸,可那张脸在笑,嘴角咧到耳根,眼里一点光都没有。
“别看它。”陈九黎低喝,“看地。”
三人同时低头。
就在他们视线落下的瞬间,七具黑棺表面泛起暗红纹路,像是血管在漆层下搏动。棺盖无声滑开一条缝,一股冷风自内涌出,带着陈年纸灰和香烛燃尽后的焦味。
然后,它们开口了。
“陈九黎。”
第一声,平平常常,就像街口熟人打招呼。
“陈九黎。”
第二声,带了点叹息,像老友久别重逢时的惋惜。
“陈九黎。”
第三声,压得很低,近乎耳语,却字字钻进骨头缝里——“你答应过要回来的。”
他瞳孔一缩,左眼金纹骤然发烫,像是被火燎过。可他没应,也没动,只是把伞横在身前,伞骨对准那口属于自己的棺材。
另一侧,沈照牙齿咬住下唇,几乎破皮。她听见那个声音说:“沈照,你娘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她说,别报仇。”
“你说好要听话的。”
探阴棒剧烈震颤,几乎脱手。她强行稳住,指甲掐进掌心,靠痛感维持清醒。
闻人烬直接跪了一下,膝盖砸在地上。她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柔柔地唤她小名:“烬儿,你怎么能烧了祠堂呢?”
“那是爹留给你的命。”
“你逃不掉的。”
她猛地抬头,冲着棺材吼:“闭嘴!”
话音刚落,整排棺材齐齐一震。
咔——
炸了。
木屑如刀片般四射飞溅,撞上陈九黎撑开的油纸伞,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七道黑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扭曲拉长,落地时已与三人模样分毫不差。
黑影陈九黎穿着红衣,脸上没有笑,眼神却比他更熟悉自己。他手里捏着一张烧了一半的婚帖,上面朱砂字迹清晰可见:“癸未年三月初七,结发为盟,魂归同穴。”
“你忘了吗?”黑影开口,声音和他的完全一样,“那一夜,她站在雪地里等你,你却为了渡劫,亲手把她推下了诛心崖。”
陈九黎喉头一紧。
黑影冷笑:“你说情劫难渡,可你根本不敢面对。她死了三回,每一回都为你重入轮回,而你呢?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放屁!”他怒吼,银针从袖中飞出,直刺黑影眉心。针尖触及对方皮肤的刹那,竟被反手夹住。
“你打的是你自己。”黑影轻声说,“我不假,你是真的怕了。”
另一边,沈照的黑影单膝跪地,手中提着一把锈刀,刀尖滴血。她看着真正的沈照,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一晚,你砍下养父头颅时,手抖了三下。第一下砍偏了,第二下卡在颈骨,第三下……是你哭着补的。”
沈照呼吸一滞。
“你嘴上说他是恶鬼,可心里知道,他把你从乱葬岗抱回去那天,给你裹的是他唯一的棉袄。”黑影缓缓站起,“你杀他,不是因为正义,是因为你恨自己软弱。”
真正的沈照脸色发白,手指深深抠进泥土,却说不出一个字。
闻人烬那边更狠。她的黑影穿着富家小姐的旗袍,手里捧着一只青铜铃,铃舌上挂着一块焦黑的布条——正是她当年偷偷烧掉的证据。
“你父亲把你母亲钉进招魂坛那天,你在窗外看了全程。”黑影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你还记得她最后说的话吗?‘烬儿,快跑’。可你没跑,你回去拿了火折子,把账本和铃绳全烧了。”
闻人烬双目赤红,挥鞭猛抽。黑影不闪不避,任由鞭子抽在脸上,皮开肉绽,可伤口里流的不是血,是黑烟。
“你替他掩盖罪行,因为你怕。”黑影喃喃,“你怕没了闻人家,你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她踉跄后退,喉咙里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震动。
一道金光自门外疾射而来,快得只留下残影。紧接着,一声巨响——王半仙的罗盘重重砸在陈九黎的黑影背上,铜边嵌入黑影肩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黑影惨叫,身形扭曲,却没消散。
罗盘悬空而起,盘面龟甲纹路逐一亮起,浮现出八个古篆:假形惑心,真意破妄。
下一瞬,罗盘猛然旋转,一圈金光扫过全场。
“假!”
一个巨大的“假”字凭空浮现,由无数细碎铜片拼合而成,悬于药房正中,光芒如日初升。
七道黑影同时抬头,发出尖锐嘶吼。它们的身体开始龟裂,裂缝中透出灰白光,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开。
“你们以为的秘密,不过是别人塞给你的念头。”陈九黎趁机低吼,一针扎进自己虎口,鲜血溅上伞面,“我忘了她是谁,但我记得我要护的人是谁!”
沈照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探阴棒顶端。她不再听,不再想,只将棒身狠狠插入地下三寸,引动残存阴气反冲识海。
闻人烬抹了把嘴角血,忽然笑了。她抬起手,用断笔杆蘸血,在自己手臂上画了道爆破符。
“你说我怕失去身份?”她冷笑,“可我现在是谁,是我自己打出来的。”
她猛地拍向符咒。
轰!
火焰顺着经脉窜起,又瞬间熄灭。她面前的黑影发出最后一声哀嚎,炸成灰烟。
其余六道也在同一刻崩解,化作黑雾四散。唯有那两具名字模糊的棺材,依旧悬浮半空,表面渗出的暗红液体越积越多,在地上汇成两滩黏稠的洼。
药房陷入短暂寂静。
陈九黎拄伞喘息,指尖还在发抖。他抬头看向门口,罗盘静静悬在那里,指针不停转动,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沈照慢慢拔出探阴棒,掌心血砂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她没说话,只是将手贴在胸口,感受心跳是否还在正常节奏。
闻人烬坐在地上,鞭子横在腿上,手臂上的符痕冒着青烟。她低头看了看,嗤笑一声:“画歪了。”
陈九黎走过去,伸手拉她起来。她借力站定,晃了晃脑袋,甩掉眼前一阵阵发黑。
“刚才那些话……”她嗓音沙哑,“有几句是真的?”
“都不重要。”他说,“只要我们现在做的事是真的。”
沈照忽然抬手,指向那两具无名棺。
“它们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问。”她声音很轻,“等我们好奇是谁的名字被擦掉了。”
陈九黎盯着那两口棺材,忽然抬脚,走到最近的一具前,伸手拍了拍棺盖。
“嘿。”
棺身轻轻晃了晃。
他又拍了一下。
“藏着掖着有意思吗?有本事出来说话。”
屋外风停雨歇,药房内烛火摇曳。两滩暗红液体缓缓流动,像在地面爬行,逐渐拼出两个字的轮廓。
闻人烬眯眼去看。
第一个字是“王”。
第二个字还没成型,液体突然一顿,随即倒流回棺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