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神魂被剥离肉身的空寂感,仿佛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灰蒙蒙的纱。
声音变得遥远,光影化作迟滞的色块,连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而不真切。
墨羽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石雕,从混沌祭坛归来的后遗症正以前所未有的猛烈之势吞噬着他的意识。
然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一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刺入了他的感知。
那不是灵力,不是神识,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联系,仿佛命运之河中一条不起眼的支流,忽然与他的主脉产生了共鸣。
这丝悸动,源自玉瑶宗外门,一个他从未踏足却又在宗门地图上被标注为禁地的方向。
他那空洞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甚至没有和身旁的白若薇与林远萧打任何招呼,便如一缕青烟般,循着那冥冥之中的指引,朝着禁地方向掠去。
他的动作僵硬而机械,却快得惊人,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
与此同时,玉瑶宗外门,一处荒芜的断崖禁地。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血腥与死寂,与灵气充裕的宗门腹地格格不入。
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剑痕遍布崖壁,诉说着当年惊天动地的大战。
此刻,这片死地却被一股令人心悸的灵压所笼罩。
白若薇俏脸凝重,素白的长裙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
她手腕翻飞,一支通体莹白的符笔在她指间灵活地跳动,笔尖每一次落下,都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道繁复而玄奥的金色符文。
符文一现,便迅速融入空气,化作层层叠叠的光幕,将断崖中央的一片区域死死封锁。
第一重,镇灵;第二重,锁魂;第三重,隔绝因果。
三道封印阵法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尽管手法娴熟,但她那紧握符笔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暴露出内心的极度紧张。
她的目光,如两道利剑,死死锁定在阵法中央。
那里,悬浮着一团拳头大小、灰烬状的物质。
它没有实体,却又真实存在,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落,仿佛被时间与空间所遗弃。
它通体呈现一种死寂的灰色,没有任何光泽,却在核心处,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幽光。
正是这团不起眼的灰烬,正不断向外散发着那股足以让元婴修士都感到神魂战栗的异常灵压。
“若薇师妹,小心!”林远萧站在她身后数丈,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双手掐诀,一道青色的护身灵光将两人笼罩,语气低沉地说道:“这股气息……阴冷、混乱,却又带着一丝……一丝高高在上的法则威压。此地乃是宗门典籍中记载的,初代镜奴的陨落之所。我怀疑,此物与宗门最大的禁忌有关。”
他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警惕与隐忧。
初代镜奴,那是玉瑶宗历史上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代表着一段黑暗而血腥的过去。
任何与“镜奴”二字扯上关系的东西,都绝非善类。
就在两人全神戒备之际,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穿过了断崖的天然瘴气,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墨羽!”白若薇惊呼一声,看到来人,心中稍安,但随即又被墨羽此刻的状态所惊。
他双目无神,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他完全无视了蓄势待发的林远萧和已经布下三重封阵的白若薇,径直朝着那团诡异的灰烬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仿佛那团灰烬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站住!不要靠近它!”白若薇急声喝止,可墨羽却充耳不闻。
林远萧眉头紧锁,正欲出手阻拦,却被白若薇伸手拦下。
“等等,你看他的眼睛。”
林远萧定睛看去,只见墨羽的目光死死地锁着那团混沌灰烬,那本该空洞的眼眸中,竟开始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变化。
特别是他的左眼,那枚传说中的“逆命之瞳”,瞳孔深处,一抹微弱的金色光芒悄然亮起。
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以瞳孔为中心,一道道蛛网般的金色裂纹,开始在墨羽的左眼眼白上蔓延开来。
那不是真正的裂纹,而是由极致精纯的法则之力凝聚而成的神纹,它们交织、盘踞,仿佛要勘破世间一切虚妄,洞悉万古轮回的奥秘。
剧烈的刺痛感从眼球深处传来,但墨羽却浑然不觉。
在他的视野中,整个世界都已褪色,只剩下无数条或明或暗、或粗或细的线条在交织穿梭。
那是因果之线,是构成世间万物运转的底层逻辑。
而此刻,在那团混沌灰烬之上,他清晰地看到了一缕与众不同的因果线。
它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充满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线的另一端,赫然缠绕在他自己的神魂本源之上!
那是……属于他前世的因果!
怎么可能?
他重生归来,早已斩断前尘,为何还会有一缕前世因果,缠绕在这么一团诡异的灰烬之上?
墨羽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空洞的眼神中,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停下脚步,与那团灰烬遥遥相对,脸上的迷茫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困惑与震惊所取代。
“墨羽,你……你认得此物?”白若薇看到他神色变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几步,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与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神秘的男人已经成了她的主心骨,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但此刻,墨羽脸上的表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墨羽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沙哑地吐出两个字:“不认得。”
他确实“不认得”。因为此刻的他,还不是完整的他。
然而,就在他开口否认的瞬间,一段被尘封在神魂最深处的破碎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剧烈的涟漪。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周遭是狂暴的混沌乱流。
年轻得多的“他”悬浮于空中,脸色苍白如雪,嘴角挂着一丝血迹,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的面前,同样悬浮着一团混沌灰烬,而他的手掌,正按在这团灰烬之上,将一道虚弱不堪、几乎要消散的残魂,强行封印了进去。
“以我神血为契,以混沌为牢,封!”
“这是我……逃离玉瑶宗前,布下的最后一道棋子……”
“待我归来之日,便是你……重见天时!”
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无法捕捉到那道残魂的真正面目,也想不起自己当时为何要这么做。
但那种亲手布局、掌控一切的感觉,却真实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撒了谎。
他不仅认得,这东西,甚至就是他亲手所造。
墨羽垂下眼帘,掩去左眼中那渐渐隐去的金色神纹与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
他再次抬头看向那团灰烬,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从混沌祭坛归来后,神魂恍惚之际,唯一能感知到的因果牵引。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枚棋子里,埋藏着他前世的一段执念,一道未了的因果。
可问题是,这枚他以为早已遗失在时空乱流中的棋子,为何会出现在玉瑶宗的禁地?
又为何会在今天,恰好在他归来的时候,显露于世?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另一次的布局?
是谁,在他之后,又动了这枚棋子?
一时间,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让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神智,再次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白若薇见墨羽否认后便陷入沉思,不敢再打扰。
而林远萧则在墨羽与那团灰烬之间来回扫视,眼神中的警惕愈发浓重。
他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或者说墨羽与这件诡异的物品之间,存在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联系。
沉默,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团灰烬依旧静静悬浮,散发出的灵压却仿佛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缓缓增强,让白若薇布下的三重封阵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光。
林远萧深吸一口气,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此物太过诡异,必须尽快探明其来历。
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墨羽和一脸担忧的白若薇,沉声打破了宁静。
“常规的探查之法恐怕对它无用,它隔绝神识,封锁灵力,甚至连因果都被扰乱了。”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团灰烬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或许……只能用那个办法,试一试了。”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迷茫,仿佛要将墨羽整个灵魂都吞噬进去。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站在那里,却又好像已经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都停滞了跳动,只剩下那堆灰烬,散发着比万年玄冰还要刺骨的死寂。
“墨师兄?”
云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唤道。
她从未见过墨羽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在她心中,墨羽永远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首席弟子,他的剑,是宗门最锐利的锋芒;他的眼,是洞悉万象的星辰。
可现在,那双星辰,碎了。
林远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目光死死地锁住那堆诡异的灰烬,眼中满是骇然与不解。
“好霸道的怨力……这绝非寻常修士死后所留。”他喘息着,声音嘶哑,“我方才所用的‘灵犀引’,是上清宗最温和的探灵秘法,只会与善意的残识产生共鸣。可它……它刚才的回应,充满了毁灭与拒绝,仿佛在排斥整个世界。”
他的话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却没能在墨羽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墨羽的视线依旧胶着在那堆灰烬上,仿佛那里有他遗失了千百年的答案。
林远萧见状,心中一横。
此事关乎宗门安危,绝不能就此罢休。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双手再次结印,这一次,他的印法更加复杂玄奥,指尖甚至泛起了淡淡的青光。
“既然温和的路走不通,那我便以‘照影’之术,强行窥其本源!”
“别!”云裳惊呼,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
随着林远萧一声低喝,一道青色光华自他指尖射出,精准地笼罩住那堆灰烬。
光华之下,灰烬开始剧烈地颤动、盘旋、升腾。
它们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物,而成了一团狂乱的黑色风暴。
风暴中心,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强行剥离,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聚合。
一个模糊的人形,就在这团混乱中缓缓凝聚成形。
那身影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是一团由灰烬构成的、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
可它散发出的气息,却让整个静室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那是一种跨越了生死的悲怆与怨恨,深沉得足以冻结时间。
就在此时,那人形的胸口位置,黑气与灰烬交织纠缠,缓缓浮现出一枚残缺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古朴而诡异,似花非花,似咒非咒,由九道破碎的弧线构成,每一道弧线都仿佛承载着一次天雷地火的劫难。
印记的中心,是一个被彻底洞穿的空洞,像是心脏被生生挖去后留下的伤疤。
“这是……”林远萧瞳孔骤缩,失声惊呼,“九劫锁心印!《镜魂录》中有载,此印……此印乃是上古仙子历情劫失败,身死道消,魂归天地前,由护道之人亲手烙下的最后封印!用以锁住其滔天怨念,使其不至化为灭世凶灵。可……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九劫锁心印……”
墨羽低声重复着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就是这个印记。
不会错的。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会被同一个梦境惊醒。
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无尽的桃花林,落英缤纷,却冰冷如雪。
他看不清自己的脸,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记得自己手中握着一枚由心头血与神魂之力凝聚而成的法印,正颤抖着,一寸寸地按向一个女子的胸口。
他能感受到那女子身体的冰冷,能听到她心跳的最后一丝微弱搏动,更能感受到那股透过法印传来的、足以撕裂九天的绝望与悲哀。
梦里的他,亲手为一位动情而亡的仙子,烙下了这最后的封印。
现实与梦境在这一刻轰然重叠,墨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神魂欲裂。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心魔作祟,是修行路上无端的臆想,却从未想过,那竟是真实发生过,却被他遗忘的过去。
就在三人心神剧震之际,那灰烬凝聚的人形,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由灰烬构成的“手臂”。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释放任何神念。
但一股无形的波动,却如同穿透了万古岁月的潮汐,瞬间席卷了墨羽、林远萧和云裳三人的识海。
那不是语言,也不是意念,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信息,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悲鸣与警告。
“……第九十九……”
一个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念头,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
紧接着,是四个字,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勿信清婉……”
墨羽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座火山同时喷发,四肢百骸的血液在瞬间逆流。
他猛地踉跄后退,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衣襟。
清婉……
苏清婉。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用最清澈的眼眸仰望着他,怯生生喊着“墨师兄”的小师妹。
那个天赋出众,性情温婉,被整个宗门视为掌上明珠,被誉为未来希望的女子。
勿信清婉?
为什么?
这堆来历不明的灰烬,这个只存在于上古典籍中的“九劫锁心印”,这个纠缠他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为什么会送来这样一句警告?
这一刻,墨羽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敌人来袭,也不是什么凶灵作祟。
这是……一个讯号。
一个被时间长河彻底抹去了存在痕迹的“她”,耗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执念,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穿越了轮回的阻隔,从遥远到无法想象的“过去”,或者说“时间的尽头”,向他送来的……一句泣血的警告。
“噗——”
那灰烬人形在传递出这句信息后,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瞬间崩溃,重新化为一捧死寂的灰烬,飘然落地。
胸口那枚令人心悸的“九劫锁心印”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远萧瘫坐在地,大口喘息,识海中的震荡让他头痛欲裂,他完全无法理解刚才那道信息的含义。
云裳则一脸煞白地扶着墙壁,惊疑不定地看着墨羽,又看了看那堆灰烬,
只有墨羽。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直起身子,靠着冰冷的石壁。
脸上那因惊骇而产生的血色已经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他眼中的空洞与迷茫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如古井,却在井底燃烧着毁灭之火的眼神。
曾经被他强行压制、被他视作心魔的无数记忆碎片,此刻正像挣脱了枷锁的狂兽,在他脑海中疯狂咆哮、冲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原来,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段记忆。
他失去的,是一个世界。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左眼。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变得不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墙壁上斑驳的刻痕,甚至连远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不为人知的意义。
一切看似寻常的景象背后,都像是隐藏着一张由无数细线交织而成的、无形的大网。
而他,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只是这张网上,身不由己的傀儡。
墨羽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股焚尽八荒的火焰已被他敛入眼底深处,只留下一片比寒冬更冷的沉寂。
他没有对身边的两人做任何解释,只是迈开脚步,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静室。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廊道中被拉得很长,孤绝而又决然,仿佛正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宿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