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清晨五点三十分,香港。
半岛酒店高层套房内,刘伟彻夜未眠。他穿着睡袍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那个银色U盘,目光呆滞地望着维多利亚港的夜景。霓虹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随波浮动,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茶几上摊开着一份股权转让协议,已经签了字——将他名下星海科技剩余的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全部转让给那家英属维尔京群岛的离岸公司。这是他最后的退路,如果出事,至少儿子还能保住部分资产。
但他心里清楚,这份协议很可能只是一张废纸。谢文远如果真想灭口,不会让这些资产顺利转移。
手机屏幕亮了,显示一条加密信息:“上午九点,中环皇后大道中18号,张律师办公室见。带齐所有材料。”
发信人署名“w”,是他通过特殊渠道联系的华夏驻港机构联络人。昨天下午,在极度的恐慌和犹豫中,他发出了求助信号。没想到对方回应这么快。
刘伟盯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于回复:“我会准时到。”
发送完,他像虚脱一样瘫坐在沙发上。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维港对岸的楼宇轮廓渐渐清晰。这座城市即将醒来,而他的人生,可能今天就要彻底改变。
是赌谢文远会赢,继续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赌林峰和巡视组能扳倒谢文远,自己主动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刘伟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U盘。屏幕亮起,需要输入三重密码。他颤抖着手指输入——第一重是公司成立日期,第二重是儿子生日,第三重……是谢文远第一次提拔他的日子。
文件夹打开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扫描件、照片、录音文件。时间跨度十二年,涉及项目一百三十七个,资金往来超过两百亿。每一笔“服务费”“咨询费”“中介费”都记录在案,收款人、经手人、时间、金额、项目名称、甚至当时的环境描述,都清清楚楚。
这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刘伟将U盘拔出,紧紧握在手心。金属外壳冰凉,却烫得他掌心冒汗。
上午八点,他换上最普通的一套灰色西装,戴上棒球帽和口罩,将U盘藏在西装内衬特制的暗袋里。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房间——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电梯下行时,他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腔。大堂里,几个看似普通的住客正在看报纸,但刘伟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在报纸边缘游移,时不时扫过电梯口。
他压了压帽檐,快步走出酒店。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中环皇后大道中18号。”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刘伟透过车窗后视镜观察,一辆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两个车身的距离。是谢文远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他不敢确定,只能握紧口袋里的U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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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东海,清晨六点。
林峰已经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摊开着秦风凌晨发来的加密报告——新加坡那边监控到的文件标签照片。虽然画面模糊,但“星海科技财务档案”“谢文远关联企业名录”这几个字清晰可见。
杨学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早餐:“省长,您又一晚没回去?”
“回去睡了几个小时。”林峰接过粥碗,“严组长那边约的几点?”
“上午九点,还是在巡视组驻地。”杨学民说,“另外,顾清晏处长七点半过来汇报,她说有重要发现。”
“让她直接来。”林峰看了眼时间,“还有,通知秦风,新加坡那边继续盯紧,但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那些文件最终落到谁手里。”
“明白。”
七点半,顾清晏准时到达。她今天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里布满血丝,但精神高度集中。
“林省长,我连夜分析了王志刚案牵出的资金网络。”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张极其复杂的网状图,中心节点是“东海文化基金会”,延伸出几十条线,连接着上百个公司和账户。
“您看这里。”顾清晏放大其中一个区域,“基金会过去三年接受的企业捐赠,有八千四百万来自七家公司。这七家公司表面上做外贸、地产、科技,但实际上都是空壳——注册资本高,但实际业务很少,纳税记录也很单薄。”
林峰凑近屏幕:“资金来源呢?”
“我追踪了其中三家公司的银行流水。”顾清晏切换画面,“资金都是从海外汇入,通过复杂的跨境贸易往来洗白,最终进入基金会账户。而基金会的支出,大部分用于所谓的‘文化交流项目’,但实际执行方都是关联企业,价格虚高,存在明显的利益输送。”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最关键的是,这些海外资金来源中,有几个账户的持有人……与‘灰狐’已知的成员高度重合。”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天色完全亮了,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有证据吗?”林峰问。
“银行流水是确凿的,账户信息是通过合法渠道从国际反洗钱组织获取的。”顾清晏说,“但这些证据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需要更多佐证。比如,这些资金最终流向哪里?被谁使用了?用于什么目的?”
林峰沉思片刻:“基金会的主要负责人是谁?”
“理事长是省政协原副主席周老,已经退休八年了,只是挂名。”顾清晏翻出另一份文件,“实际运作的是秘书长赵春梅——她是张明的表姐。副秘书长江涛,是刘伟的妻弟。财务总监李建军,是王志刚的大学同学。”
一张清晰的关系网浮现出来。张明、刘伟、王志刚,这三个谢文远的核心人物,通过这个基金会紧密联结在一起。
“基金会账上有多少钱?”林峰问。
“目前余额三千七百万。但过去三年,流水超过三个亿。”顾清晏说,“我已经申请冻结基金会的账户,但需要省民政厅和公安厅的配合。”
“我来协调。”林峰拿起电话,“这个基金会,可能是突破的关键。只要查清这三亿资金的来龙去脉,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打电话给省民政厅厅长和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简单说明情况,要求他们立即配合顾清晏的工作。两位厅长听到涉及巡视组关注的问题,都不敢怠慢,答应马上安排。
挂掉电话,林峰看向顾清晏:“辛苦你了。但要注意安全,这个案子牵涉太深,你一个人查,风险太大。”
“赵书记给我配了两个助手,都是省纪委的骨干。”顾清晏说,“另外,沈梦予主任那边也在协助监控资金流动,我们有信息共享机制。”
“那就好。”林峰点头,“去吧,抓紧时间。巡视组在东海只有三个月,我们要在这三个月内,把证据链做扎实。”
顾清晏离开后,林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陆续上班的车辆。阳光很好,但他心里清楚,这阳光下的阴影,正在快速蔓延。
上午九点,巡视组驻地。
严正华今天没有泡茶,而是直接切入正题:“小林,你提供的材料我看完了。氢能项目的风险分析很透彻,资金异常流动的线索也有价值。但这些都是间接证据,要动一个省委副书记,远远不够。”
林峰平静地听着。他知道严正华说的是事实。
“不过,”严正华话锋一转,“巡视组这两天调查发现几个新情况。第一,氢能项目涉及的五千亩土地中,确实有八百亩在生态红线范围内,但调规手续‘特事特办’,三天就批下来了,明显违反程序。第二,德方技术转让协议中,隐藏了十几条限制性条款,包括核心技术不转让、关键设备必须从德方采购、产出氢气优先供应德方关联企业等等。第三,项目拆迁补偿标准比同类项目高出百分之三十,多支出的六亿资金,流向很不清晰。”
他每说一条,林峰的心就沉一分。这些情况,他之前有所察觉,但没有这么具体。
“严组长,您的意思是……”林峰试探着问。
“我的意思是,氢能项目本身就有大问题,可以从这里突破。”严正华说,“但查项目,必然会牵扯到人。牵扯到人,就会遇到阻力。你们省里已经有人开始活动了,通过各种渠道向巡视组‘反映情况’,说氢能项目是东海产业升级的关键,说查这个项目会影响外资信心,说这是某些人在搞政治斗争。”
林峰眼神一凝:“谢文远?”
“我没说是谁。”严正华避而不答,“但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如果巡视组决定深查氢能项目,你觉得从哪里切入最有效?”
这是第二次考验。林峰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决定巡视组的调查方向。
他沉思良久,缓缓开口:“从资金。第一,查三十亿拆迁补偿款的去向,为什么标准高出百分之三十?钱被谁拿了?第二,查德方技术转让的真实成本,有没有虚高报价?差价进了谁的口袋?第三,查项目后续三百亿投资的资金来源,是财政资金、银行贷款,还是其他渠道?有没有违规操作?”
“资金……”严正华重复这个词,手指轻敲桌面,“确实,经济问题最容易查实,也最容易形成证据链。但查资金,需要金融、审计方面的专业力量。”
“沈梦予主任的跨境资金监测中心可以配合。”林峰说,“她之前监测到与氢能项目相关的异常资金流动,已经有初步线索。”
严正华看了他一眼:“这个沈梦予,就是你破格提拔的那个?”
“是。但她不是因为我提拔才配合工作,而是因为专业能力和职业操守。”林峰坦然回答,“如果严组长不放心,可以请审计署派专业团队来。”
“那倒不必。”严正华摆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觉得她可靠,那就让她配合。但所有调查都要合规,所有证据都要经得起检验。”
“明白。”
谈话持续到十点半。离开时,严正华送林峰到楼梯口,忽然低声说:“小林,新加坡那边……有进展吗?”
林峰心里一惊,但面上保持平静:“严组长指的是?”
“别装了。”严正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们在港口盯的那个集装箱,里面装的东西,应该很重要吧?否则你不会亲自去港口暗访。”
林峰知道瞒不住了,只好说:“确实有些发现,但还不确定。等有确凿证据,我一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好,我等你消息。”严正华拍拍他的肩,“但要快。巡视组的时间不多了。”
回到车上,林峰后背已经湿透。严正华知道港口的事,说明巡视组在东海的情报网络比他想象的更深。这是好事,也是压力——如果自己动作慢了,可能就错过最佳时机。
“省长,回办公室吗?”杨学民问。
“去省金融办。”林峰说,“我要见沈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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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香港中环。
刘伟坐在律师事务所的会客室里,手心全是汗。对面的张律师五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儒雅,但眼神锐利。
“刘先生,你带来的材料我看过了。”张律师放下手中的文件,语气平静,“内容很……丰富。但我想确认一点——你真的决定把这些交出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刘伟声音干涩,“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可能坐牢,也可能……更糟。”
“但你还是来了。”张律师看着他,“为什么?”
刘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我儿子在英国读博士,学的是环境工程。上次视频时,他说想毕业后回国,做清洁能源,治理污染。他说,华夏需要更多人为这片土地做点实事。”
他抬起头,眼圈发红:“我当时听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这辈子,做的都是污染环境的事——拿项目、搞拆迁、送钱、洗钱……我把东海湾那片湿地毁了,就为了一个氢能产业园。可我儿子,却想去做清洁能源。”
张律师静静地听着。
“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刘伟声音哽咽,“但我儿子还有未来。我不能让他以后知道,他爸是个破坏环境、祸害百姓的人。我不能让他抬不起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U盘,放在桌上:“这里面,是我知道的全部。星海科技十二年的账目,谢文远系所有利益输送的记录,氢能项目背后的黑幕……都在里面。我愿意用它,换我儿子一个干净的未来。”
张律师拿起U盘,掂了掂,很轻,但又很重。
“刘先生,我不能保证什么。”他坦诚地说,“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愿意配合调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为你争取。至少,可以让你儿子知道,他父亲最后做了正确的选择。”
“谢谢。”刘伟深深鞠躬,眼泪终于掉下来。
送走刘伟后,张律师回到办公室,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货收到了,品相很好。需要安排专人护送回去。”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张律师点头:“明白。我会做好交接准备。另外,通知东海方面,鱼已经上钩,可以准备收网了。”
挂掉电话,他看向窗外中环繁华的街景。这座国际金融中心,每天流动着数千亿资金,也隐藏着无数秘密。
而今天,有一个秘密即将被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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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东海省金融办。
沈梦予的办公室里堆满了资料,白板上画着复杂的资金流向图。看到林峰进来,她连忙起身:“林省长。”
“坐。”林峰摆摆手,“严组长那边已经同意,由你的监测中心配合巡视组调查氢能项目的资金问题。我需要你尽快拿出详细的方案。”
沈梦予眼睛一亮:“真的?太好了!我这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她打开投影仪,调出一份ppt:“氢能项目涉及的资金主要有三块:第一,拆迁补偿款三十亿;第二,项目前期投入十五亿;第三,计划中的三百亿投资。目前前两块资金已经支出或部分支出,第三块还在筹措中。”
画面切换,显示出复杂的资金流向图。
“我重点追踪了三十亿拆迁款。”沈梦予用激光笔指着屏幕,“这笔钱从市财政拨出后,分三批转入拆迁办专用账户。但奇怪的是,实际发放给村民的只有二十四亿,剩余六亿通过七家拆迁服务公司转出,最终流向……”
她切换画面,出现七家公司的股权结构图。
“这七家公司,表面上是独立的,但实际上都被同一个离岸基金控股。而这个离岸基金的受益人之一,是张明的妻子。”沈梦予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重锤,“也就是说,六亿拆迁款,很可能被张明家族侵吞了。”
林峰盯着屏幕,眼神冰冷:“证据确凿吗?”
“银行流水是确凿的,股权关系是通过国际商事调查公司查实的。”沈梦予说,“但要把这些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比如找到资金最终用途的证据,找到相关人员的口供。”
“那就查。”林峰说,“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从现在开始,监测中心全力配合巡视组工作,所有资源优先保障。”
“明白!”沈梦予郑重点头。
离开金融办时,林峰的手机震动。是秦风从新加坡发来的加密信息:“文件已确认进入威廉·陈在圣淘沙的别墅。别墅安保严密,无法接近。但监控显示,威廉·陈正在查阅文件,似乎很重视。”
林峰回复:“继续监控,查清别墅内的人员和活动规律。不要轻举妄动。”
放下手机,他看向车窗外掠过的城市街景。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高楼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刘伟在香港交出证据,沈梦予在东海追踪资金,秦风在新加坡监控威廉·陈——三条线,正在同时推进。
而棋盘对面的谢文远,此刻在做什么?
林峰不知道,但他预感到,风暴就要来了。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