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腾的气氛，瞬间凝固。
议事堂内，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匠人们，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张千户！
这个名字，像一道催命符，让他们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他们曾经的噩梦，是那个可以随意打骂、克扣他们，将他们视若猪狗的顶头上司。
“他……他怎么来了？”
“完了，完了，他是来抓我们回去的……”
“逃匠……被抓回去是要死的啊！”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孙德海一把将孙小毛拉到自己身后，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惊惧。他们刚刚看到的希望和光明，仿佛立刻就要被门外那片黑压压的兵甲所吞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朱衡。
这位给予他们新生和尊严的王爷，面对朝廷的正规军，会怎么做？是会为了保全自己，把他们交出去，还是……
朱衡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他甚至还有心情，拍了拍吓得浑身发抖的孙小毛的肩膀，温言道：“别怕，有本王在，天塌不下来。”
他转过身，看向王瑾：“王长史，慌什么？”
王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嘴唇发白：“殿下，那……那是张千户啊！宣府卫所的实权千户，手底下管着一个千户所的兵马。咱们……咱们这虽然建了高墙，可毕竟只有百十名护卫，真打起来……”
“谁说要打了？”朱衡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本王是亲王，这匠学府，是我靖王府的地界。他一个区区正五品的千户，带兵围堵亲王府邸，你想想，这罪名，是他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
王瑾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对啊！身份！这是王爷最大的护身符！
在大明朝，尊卑有序，等级森严。别说一个千户，就算是宣府总兵齐镇，见到靖王也得先行礼。私自带兵围困亲王，这往小了说是大不敬，往大了说，那就是意图谋反！
“走，我们去会会这位张千户。”朱衡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向外走去，“让护卫队都打起精神来，守好各处要隘，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另外，把那两门试验用的‘没良心炮’给我推到大门口去。”
“没良心炮？”王瑾有些发蒙。
“就是用汽油桶做的那个。”朱衡头也不回地说道。
王瑾打了个哆嗦，想起了前几天试验那玩意儿时的场景。一个大铁桶里，塞满了黑火药和碎石铁钉，点燃引线后，用一根杠杆抛射出去。虽然飞得不远，也就百十来步，但落地之后那一声巨响，方圆几十步内，碎石铁片四散飞溅，连三寸厚的木板都能打得千疮百孔。
王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没良心炮”，言下之意，就是这玩意儿打出去，死得太难看，太没良心了。
……
匠学府的大门外，杀气腾腾。
五百名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士卒，排着松散的队列，将匠学府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中年将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是宣府卫所千户，张豹。
张豹此刻的心情，是愤怒到了极点。
一夜之间，他手下军器局里最有价值的一批匠人，跑得干干净净！
这些匠人，可不仅仅是匠人，更是他的摇钱树！平日里，他随意驱使这些匠人给他干私活，打造家具、器物，拿去贩卖，每年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克扣军器局的物料和匠人的“料钱”，中饱私囊，早已是家常便饭。
现在人跑了，他的财路，断了！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赤裸裸的羞辱！他一个堂堂的千户，连自己手下的匠人都看不住，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张豹的脸往哪儿搁？
所以，当他查明这些匠人是投奔了靖王府新开的“匠学府”后，便立刻点齐兵马，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在他看来，这位靖王不过是个被发配到边疆的“米虫”皇子，没什么实权，平日里也就跟文官打打交道。自己带着五百精兵上门，摆出军方的强硬姿态，他难道还敢为了几个下贱的匠户，跟自己撕破脸不成？
只要把人要回来，带回卫所，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打死几个领头的，看以后谁还敢动歪心思！
“里面的人听着！”张豹身旁一个亲兵，扯着嗓子大喊，“千户大人在此！限你们一刻钟之内，交出所有从卫所逃跑的匠户，否则，格杀勿论！”
喊声传进匠学府，引起又一阵骚动。
就在这时，匠学府厚重的大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了。
出来的，不是想象中慌乱的匠人，也不是战战兢兢的管家。
而是一队身穿统一黑色劲装，手持崭新强弩的护卫。他们步伐整齐，面容冷峻，分列两旁，自有一股百战精锐的气势。
紧接着，朱衡在一身文士长衫的王瑾的陪同下，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推着两个奇形怪状的大铁桶。
张豹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了朱衡，那个年轻得过分的王爷。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不是在面对五百名杀气腾腾的士兵，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这种无视，让张豹心头的怒火更盛。
他催马上前几步，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末将宣府卫所千户张豹，见过靖王殿下。”
他嘴上说着“见过”，身体却稳稳地坐在马上，连个下马的意思都没有，更别提行礼了。这已经是一种极其无礼的挑衅。
朱衡仿佛没看见一般，微笑道：“张千户，不知你今日带着这么多人马，堵住本王府邸的大门，是何用意啊？莫非是宣府的军务太过清闲，张千户想带着手下弟兄，来帮本王修缮一下院墙？”
这话带着明显的嘲讽，让张豹脸色一沉。
“王爷说笑了。”张豹冷哼一声，直奔主题，“末将今日前来，是奉命办事！王爷这‘匠学府’，公然窝藏我宣府卫所在册的军匠，按照《大明律》，这些逃匠，当捉拿归案，明正典刑！而窝藏者，与逃匠同罪！末将也是看在王爷是皇室宗亲的份上，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王爷将人交出来，末将立刻带人就走，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他搬出《大明律》，自以为占住了法理。
朱衡闻言，却笑得更开心了。
“张千户，你跟本王讲《大明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那本王也跟你讲讲《大明律》。”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大明律·兵律》规定，凡守镇官军，无故不得擅离驻地！张千户，你今日带着五百兵马，离开卫所防区，跑到本王这城外三十里的地方，可有兵部的调令？可有总兵府的将令？”
张豹的脸色一僵。他当然没有。
朱衡不等他回答，继续逼问：“《大明律·仪制》规定，下官见上官，须行礼。亲王之尊，视同一品。你一个五品千户，见本王为何不下马行礼？是你的膝盖太硬，还是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靖王，没有皇家的体面？”
“《大明律·职制》更规定，凡内外官员，不得相互侵越！本王的匠学府，是我靖王府的产业，受宗人府管辖。你一个卫所千户，带兵围困，意图强闯，是想做什么？是想向天下人宣告，你宣府卫所，可以凌驾于皇家威严之上吗？！”
朱衡一连三问，声色俱厉，字字诛心！
每一句，都扣着一顶天大的帽子！
张豹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王爷，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而且句句都打在他的七寸上。
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也开始窃窃私语，神色变得有些不安。他们是来抓逃匠的，可不是来跟着长官谋反的。
张豹又惊又怒，他知道在法理上自己已经输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更被动。
一股蛮横的戾气，从他心底涌了上来。
“说得好！”张豹怒极反笑，面目狰狞地吼道，“王爷真是好口才！但今天，末将不管什么鸟的律法！我只知道，我的人，被你拐走了！今天，这人，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向前一指，厉声喝道：“弟兄们，给我上！冲进去，把人给我抓出来！谁敢阻拦，杀无赦！出了事，老子一力承担！”
他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用武力解决问题了！
“我看谁敢！”
就在张豹的亲兵准备带头冲锋的瞬间，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从匠学府的大门内炸响！
只见之前一直站在朱衡身后的孙德海，突然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柄刚刚淬火成功的崭新马刀。他双目赤红，指着张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张豹！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狗官！老子们给你当牛做马几十年，你克扣我们的工钱，抢我们的口粮，逼我们给你干私活！如今王爷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你还要赶尽杀绝！我告诉你，老子就算是死，也绝不跟你回去！”
“对！死也不回去！”
“跟他们拼了！”
大门内，几十个匠人师傅，也都冲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锤子、斧头、刚打好的刀剑胚子，一个个虽然身体颤抖，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决绝。
兔子急了也咬人！被逼到绝路的他们，爆发出了最后的血性！
张豹看到这群“奴才”竟然敢反抗自己，更是怒不可遏：“反了！反了！一群贱骨头，还敢跟老子动手！给我杀！把这些老东西，全都给我砍了！”
“是！”
前排的十几个士兵，举着刀，狞笑着就冲了上去！
面对着训练有素的士兵，匠人们的抵抗，注定是螳臂当车。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朱衡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放。”
只有一个字。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面无表情地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那两个“没良心炮”的引线。
“嗤——”
引线燃烧的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微不可闻。
冲在最前面的那十几个士兵，已经离大门不到十步之遥，他们脸上的狞笑，清晰可见。
就在此时，两名王府护卫，合力猛地一推杠杆。
“嗖！嗖！”
两个黑乎乎的大铁桶，带着诡异的呼啸声，划出两道低矮的抛物线，越过匠人们的头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群冲锋的士兵中间。
“什么东西？”
士兵们一愣。
下一秒。
“轰隆——！！！”
“轰隆——！！！”
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要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不是火炮那种沉闷的轰鸣，而是更加狂暴、更加尖锐的爆炸！
两团橘红色的火球，夹杂着黑烟，猛然腾起！无数的碎石、铁钉、钢珠，被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向四面八方疯狂溅射！
“噗！噗！噗！噗！”
那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冲在最前面的那十几个士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瞬间就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他们身上的鸳鸯战袄，根本无法抵御这种近距离的破片风暴，整个人如同被无数把无形的刀切割过一样，血雾喷涌，轰然倒地。
爆炸的威力，远不止于此。
后面的士兵，也被波及，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有的人被碎石砸得头破血流，有的人被铁钉射穿了手脚，更有甚者，被几片破裂的铁桶残片，直接削掉了半个身体！
仅仅是一瞬间，匠学府门前，就出现了一片半径十几步的死亡真空地带！
整个世界，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惨烈无比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张豹胯下的战马受了惊，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他狼狈地爬起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武器？
妖法吗？！
而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更是吓破了胆。他们看着地上那些死状凄惨的同袍，再看看门口那两个冒着青烟的发射架，和那个神情自若的年轻王爷，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他们手中的刀，再也举不起来了。
朱衡缓缓走上前，踩着满地的血污和残肢，一直走到张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千户。”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现在，你还要本王交人吗？”
张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者，”朱衡的嘴角，弯起一个堪称残忍的弧度，“本王把你也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