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从当朝户部尚书宅邸退出来。
两条老腿无比沉重，每一次抬脚都牵扯着全身酸痛。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总算……最后一份懿旨也传到了。
太后交代的差事，算是勉强办妥了。
他扶着石狮子，正想喘口气，盘算着是立刻回宫复命，还是先去哪个相熟的档口讨碗茶水……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冰针抵住后颈的寒意，掠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转身！
身后，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抹素白的身影。
白发在风中微拂，那双好看的眸子正落在他身上。
“哎哟……”刘公公吓了一跳，膝盖一软，忙跪下磕头，声音带着哭腔，“仙……仙子娘娘！您……您怎么在这儿啊？”
白璃的目光平静无波：“该启程了。”
言罢，她便转身。
刘公公心里咯噔一下！
走？！
现在？！
宫里头乱着呢，太后刚召集重臣议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他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深受皇恩，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熟悉宫内事务，跑腿传话、拾遗补缺，总能起点作用。
这时候走，真的妥当吗？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踉跄着站起身，哈着腰，小碎步追在白璃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脸上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声音又轻又抖，生怕触怒了这位煞星。
“仙……仙子娘娘！老奴……老奴自然是千肯万肯随娘娘去的！只是……只是眼下这光景……”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
“宫中大乱，正是用人之际啊！太后娘娘她……她老人家身边缺得力的人手支应，老奴……老奴暂时……怕是走不开啊……”
白璃的脚步倏然停下。
她微微侧身，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眸子，落在刘公公那张写满惶恐与为难的老脸上，疑惑的问：
“皇宫乱不乱，与汝有何干系？莫非，需汝去平乱？”
“呃……这……这……”
刘公公被噎了一下，急得额角直冒冷汗，搜肠刮肚想着理由。
“老奴……老奴自然没那个本事！只是……只是……”
话未说完。
白璃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汝，莫不是反悔了？”
声音不高，落在刘公公耳中，却像是蕴含着杀机！
“老奴不敢！老奴万万不敢反悔啊娘娘！！！”刘公公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再次跪倒，“老奴……老奴只是……只是……”
他语无伦次，方寸大乱，一点像样的理由都想不出来了。
白璃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将那句决定他命运的话语，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随吾去，教吾孙辈读书识字，可愿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秤砣，重重砸在刘公公的灵魂上。
这一次，刘公公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和侥幸！
“愿意！愿意！老奴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
刘公公磕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表忠心。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偷瞧一眼仙子娘娘的神色，揣摩圣意。
却正正对上了那双俯视着他的、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冰澈眼眸！
那眼神，淡漠得仿佛在审视一颗杂草！
“全凭仙子娘娘吩咐！！”
所有的小心思瞬间灰飞烟灭，声音尖利而急促，只剩下了最卑微的服从。
“嗯。”一声极轻的应诺。
刘公公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些，仿佛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喘匀。
嗡！
眼前的一切骤然扭曲、模糊！
京城的风、冷硬的石板路、紧闭的朱门……
所有景象如同水面倒影，破碎、消失！
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猛地袭来！
“哎呦！”
刘公公下意识地惊呼一声。
等他晕头转向地勉强稳住身形，狼狈地跌倒在地。
再次抬头环顾四周，整个人彻底石化！
青砖灰瓦的简陋房屋，低矮的土墙围着一个小院，角落里堆着些柴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这哪里还是京城？！
分明是穷乡僻壤的农家小院！
而那位仙子娘娘，已经不知何时，端坐在院中石桌前，神情淡漠，仿佛刚才那穿梭千里、挪移乾坤的手段，不过寻常伎俩，不值一提。
“这……这……这是……”
刘公公惊骇欲绝，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是游方道士常说的缩地成寸？
世上真有此等神仙手段？！
看来仙子娘娘，可能真是仙子啊！！
刘公公颤颤巍巍爬起来，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敬畏。
院门口传来响动。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满脸风霜的老妇人，牵着一个同样穿着打补丁旧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正打算进来。
当她们看到院子里突然多出一个穿着华贵绸缎、面白无须、神情惊惶失措的老男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李婶脸上爬满了警惕，一把将小丫紧紧护在自己身后，如同护崽的母鸡，厉声喝问：“你是谁？！怎么跑人家院子里来了？！”
她显然把刘公公当成了四处流窜的歹人或者闯空门的窃贼。
刘公公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更加慌乱，他看看凶悍警惕的李婶，又看看石凳上八风不动的白璃，手足无措。
“这……这……老奴……”
他语无伦次，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和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然而，李婶脸上的戒备和凶悍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极不自然的拘谨。
她拉着小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变了调：“白……你……在家呢！”
被她护在身后的小丫，却像发现了宝藏的小雀儿！
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端坐院中的人，小脸上绽放出比星辰还要明亮灿烂的笑容！
“奶奶！”
清脆如银铃的童音划破小院的寂静。
小丫欢呼一声，用力挣脱了李婶的手，像一阵欢快的小旋风，咯咯笑着从刘公公身边跑了过去，一头扑进白璃怀里！
小脑袋在她怀里蹭啊蹭，撒着娇：“奶奶！小丫想你了！”
白璃“嗯”了一声，轻抚她的头。
随即，衣袖拂过桌面，取出了几颗灵果。
她拿起一颗，递给小丫。
刘公公：“……” (⊙?⊙)
刘公公彻底石化了。
那个在皇宫杀人不眨眼的妖女……不……仙子娘娘，竟然有如此温和的一面！
刚才……小丫头叫她什么？
奶……奶奶？！
轰！
一道闪电劈开了刘公公混乱的思绪！
他明白了！
这小丫头，就是仙子娘娘口中要他来教的“孙辈”啊！
可……仙子娘娘怎么会是农家子？！
再看小丫头的衣着打扮，作为仙子娘娘的孙女，穿的竟然如此破旧，难道仙子娘娘不喜欢这个孙女？
看两人亲近的样子，并不疏离啊，若是并不亲近，又何必特地跑去皇宫呢？
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仙子娘娘只顾自己？
有可能！
那……院门口那个看起来像农妇的老妇人……难道是仙子娘娘的……母亲？！
刘公公看向院门口一脸拘谨、眼神躲闪的李婶，脸上立刻堆起了十二万分的、带着极致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用他自认为最柔和、最恭敬语气，道：
“老奴……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福金安！”
“老……老夫人？”
李婶被这句称呼和那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弄得浑身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连连摆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我……我可不是什么老夫人！那个……你是……仙人的朋友吧？你们……你们忙，你们聊！我……我地里还有活没干完呢！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说完，李婶如同被火烧了屁股，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刘公公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李婶消失的方向。
“……”
老奴……很吓人吗？
表情不够恭敬？
语气不够温和？
怎么就把人吓跑了？
他摸了摸自己光滑无须的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李婶的激烈反应也让他确认了。
这位绝不是仙子娘娘的母亲！
她还称呼娘娘为“仙人”！
仙人啊！
看来所料不差！
刘公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回到院中，姿态越发恭敬谦卑。
他看到石桌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酒壶和一只玉杯，与宫中所见似乎一模一样。
他努力回想，却想不起那时的酒壶酒杯去了哪里，当时混乱，倒是忽略了。
此刻不及多想，仙子娘娘正自斟自饮，他赶紧小碎步上前，习惯性地想侍奉斟酒。
“奶奶，那个人是谁呀？”
小丫一边啃着香甜的果子，一边好奇地指了指刘公公，小脸上沾满了果汁。
白璃淡然道：“汝不是想念书吗？往后，由此人教汝。”
“真的？！”
小丫的眼睛瞬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好耶！！！小丫最喜欢奶奶了！！”
喜悦让她再次扑进白璃怀中，像只撒娇的小猫，用脑袋使劲蹭着白璃的衣襟，嘴巴上的汁液都擦干净了。
刘公公看着这温情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他瞥见小丫手里那颗果子，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一个箭步上前，躬身道：“哎呦喂！小主子！这果子可不能直接吃啊！得先洗洗！”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从小丫手里“夺”过那个啃了一半的果子，又迅速将桌上其他几颗果子一股脑拢到怀里。
他左右张望，目光迅速锁定了院子一侧的灶房，快步走了进去。
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水缸和水瓢。
他舀起清水，一丝不苟地开始清洗果子，动作麻利细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小丫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小手，又看看忙碌的刘公公，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
这时，院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
是张氏和大丫回来了。
母女俩挎着篮子，里面装着刚采摘的野菜。
她们一进院门，看到灶房里多了个穿着怪异、面白无须的老男人，都吓了一跳，脸上浮现惊慌。
但又看到石桌旁安坐的白璃，以及扑在白璃怀里的小丫，惊慌瞬间化为了安心。
有白璃在，就是最大的定海神针。
“娘。”张氏低声唤了一句，目光疑惑地瞥向灶房方向。
“奶奶！”大丫也跟着喊了一声，虽然还有些拘谨，但比之前自然了许多。
她习惯性地放下篮子，就往灶房走，准备开始做饭。
“娘亲！”小丫看到张氏，立刻开心地分享好消息，“那个老爷爷是奶奶找来教小丫念书的先生！”
“先生？！”
正准备进灶房的大丫猛地停下脚步，惊喜地探出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公公，脸上充满了渴望：“奶奶！我……我也想学！我也想读书！”
刘公公刚洗好果子，又在灶房寻了个盘子，端着出来，闻言又是一愣。
他看着大丫。
这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比小丫高挑许多，穿着……
刘公公的目光，停留在大丫身上那件料子极其华贵的锦缎衣裙上。
这料子……放在宫里也是上好的贡品！
怎么会穿在一个农家女孩身上？
她对仙子娘娘的称呼，也是“奶奶”？
再看看黏在白璃怀里、穿着破旧补丁衣服的小丫……
刘公公彻底迷糊了。
这……这关系也太乱了！
穿得好的反而显得生疏？
穿得破的反而亲如祖孙？
这仙子娘娘一家的相处模式……着实诡异啊！
院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王铁柱满脸愁容地回来了，比平日早了许多。
“孩他爹，今日这么早？”张氏有些意外地问。
王铁柱先是恭敬地朝白璃喊了一声：“娘。”
随即，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投向刘公公！
当看清刘公公那张面白无须、气质阴柔的脸，王铁柱浑身肌肉骤然绷紧！瞳孔猛缩！
几乎是瞬间，令他恐惧的记忆袭上心头。
那个同样面白无须、眼神狠毒的于公公的形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两人的衣着、样貌，并不相似，可他不知怎么的，忍不住会想起那个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白璃，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对，有娘在！
他紧绷的肩膀垮塌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娘啊，现在县城里粮价涨疯！昨天还能买一斗米的钱，今天连半斗都买不到了！好多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二妹急得团团转！她让我问问娘……”
王铁柱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恳求。
“……有没有那种……能变出粮食的法术？她想学！她本想自己来求你的，可是娘啊，你一连几日都不肯见她了……”
王铁柱的话音刚落，正在将水果恭敬摆上石桌的刘公公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带着宫中宦官特有的、习惯性的关注点。
“粮价疯涨？莫非……此地有灾情？”
他这独特的、带着阴柔气息的尖细嗓音一出。
王铁柱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看过去！
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眼神死死地钉在刘公公那张脸上，充满了惊悸、警惕和……一丝丝的恐惧！
他原以为是自己经历了那次的事情，变得有些太敏感了。
可这个声音……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