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像是被生生剥去了一层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阿菀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意识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反复拉扯,耳边尽是嗡嗡的鸣响,像是有无数只飞虫在盘旋。
她不知道自己被扔回了柴房,还是换了个更偏僻的地方。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尘土和某种腐败的味道,令人作呕。
“水……”她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像要裂开,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身体越来越冷,像是坠入了冰窖。她能感觉到血还在慢慢往外渗,浸湿了身下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这样下去,不等子时,她大概就会先因失血过多而死。
小莲……那个声音……
混乱的思绪里,这两个念头反复浮现。小莲被拖去慎刑司时的哭喊声,还有那个留下“子时有人救你”的神秘声音,像两根细针,扎在她濒临涣散的意识里。
她不想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她最后的求生欲。她还有娘在等她,还有那枚藏着秘密的银锁,还有小莲的事……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阿菀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挪动一下身体。可刚一动,后背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疼得她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侧过头,用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幼时那场怪病留下的后遗症,此刻竟成了唯一的依仗。在这死寂的黑暗里,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远处传来巡夜禁卫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从东边的回廊经过,渐渐消失在西边的拐角。
更夫敲了两下梆子,“咚——咚——”,声音沉闷,应该是亥时了。
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子时。
她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阿菀苦笑了一下,嘴角牵动,又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刚才被按在地上时,脸颊蹭到了碎石子,划破了皮。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中。
声音很近,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像是……爪子抓挠地面的声音。
阿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老鼠吗?
这宫里的老鼠,比宫外的要肥硕得多,也凶悍得多。它们常年在阴暗的角落里觅食,连带着人的尸骨都敢啃。她之前就听别的宫女说过,有个病死的小太监没来得及处理,被扔在废弃的偏殿,第二天去看时,尸体已经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阿菀能听到老鼠尖利的牙齿摩擦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这具“将死之人”的躯体。
她想动,想把老鼠赶走,可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声音一点点逼近,近得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得她几乎窒息。
“吱……”
一声尖锐的鼠叫响起,就在她脸侧不到三尺的地方。
阿菀猛地闭上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然而,预想中的撕咬并没有到来。
那只老鼠似乎在她身边停住了,发出一阵“吱吱”的轻叫,然后又开始“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像是在……拖拽什么东西?
阿菀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老鼠在拖食物,倒像是……拖着一块布料?
她犹豫了一下,用尽全力,缓缓地睁开眼。
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似乎……离她的手越来越近了。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凉的、软软的东西。
阿菀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地缩回了手。
但随即,她又反应过来——那东西的触感,不像是老鼠的皮毛,倒像是……一块布料?
她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是布料!而且是一块质地粗糙的麻布,上面还沾着些湿漉漉的、黏腻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草药味?
阿菀的心一动。
她摸索着抓住那块麻布,顺着布料往前方探去。很快,她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圆柱形的东西。
是竹筒!
竹筒里装着什么?
她颤抖着手指,拔开竹筒的塞子。一股浓郁的草药味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苦涩,却异常清新,瞬间驱散了周围的血腥和腐败气息。
是药!
有人通过老鼠,给她送来了药?
阿菀的眼眶瞬间热了。是那个说“子时有人救你”的人吗?他(她)竟然连她无法动弹都想到了,还用了这样隐秘的方式送药来?
她不再犹豫,摸索着将竹筒凑到嘴边,倾斜着,将里面的药汁一点点倒进喉咙里。
药汁很苦,带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后背的伤口又被牵扯得剧痛,但她毫不在意,贪婪地吞咽着,直到将竹筒里的药汁喝得一滴不剩。
喝完药没多久,她就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胃里缓缓升起,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后背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原本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的身体,也轻快了少许。
这药……很有效。
阿菀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将空竹筒和那块麻布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就在这时,那只老鼠又“吱吱”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阿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摸索着,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个小小的、用红绳串起来的铜铃铛解了下来——这是她刚入宫时,小莲送给她的,说能驱邪避灾。虽然她不信这些,但一直戴在身上,算是个念想。
她把铜铃铛放在地上,轻轻推到刚才老鼠出现的方向。
那只老鼠似乎嗅了嗅,然后“窸窸窣窣”地将铜铃铛拖走了,很快就没了动静。
阿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调整着呼吸。药效在一点点发挥作用,她的力气也在逐渐恢复。
她开始仔细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神秘人不仅知道她被关在这里,还知道她受了重伤,需要药物。而且,他(她)能驱使老鼠送药,手段如此隐秘,显然对宫里的情况非常熟悉,甚至可能……就在这附近。
会是谁呢?
废妃?李总管?还是……某个她从未注意过的宫女太监?
阿菀想不出来。但她能肯定的是,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至少现在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梆子声再次响起,“咚——咚——咚——”,是子时了。
阿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救她的人,会来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开锁声,比刚才李总管开锁的声音要轻得多,若不是她听觉敏锐,根本不可能察觉。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道微弱的光线从缝里透进来,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
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重新锁好。
来人身材纤细,看轮廓像是个女子。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灯笼,轻轻点亮,昏黄的光线下,阿菀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肤色蜡黄,眼角有淡淡的皱纹,看起来就像是宫里随处可见的、负责浆洗的老妈子。
但阿菀的心跳却漏了一拍。
她认得这张脸。
或者说,她认得这张脸的主人——张妈,浣衣局一个不起眼的老妈子,平时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她。阿菀去年冬天在浣衣局帮忙时,见过她几次,还帮她抬过一次沉重的洗衣盆。
怎么会是她?
张妈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她背上的伤口,眉头微微皱了皱。
“还能走吗?”张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和她平时在浣衣局听到的声音不太一样。
阿菀试着动了动,虽然还是疼,但比刚才好多了。她点了点头:“能……能走几步。”
“那就好。”张妈从怀里掏出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披在阿菀身上,又拿出一个黑色的头巾,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跟我走,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回头。”
阿菀用力点了点头。
张妈扶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阿菀踉跄了一下,后背的伤口再次传来剧痛,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张妈扶着她,脚步轻快而稳健地穿过黑暗的柴房,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堆满了杂物,平时很少有人走。月光透过高墙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妈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带着她在错综复杂的夹道和回廊里穿梭,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遇到巡夜的禁卫,她总能提前带着阿菀躲进暗处的阴影里,等禁卫走远了再继续前行。
阿菀的心跳得飞快,既紧张又好奇。张妈一个普通的浣衣局老妈子,怎么会对宫里的地形如此熟悉?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她们穿过一道偏僻的角门,来到了一片更加荒凉的地方。这里杂草丛生,几座破败的宫殿隐没在阴影里,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到了。”张妈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一座看起来最破败的宫殿,“进去吧,里面有人等你。”
阿菀愣住了:“你不进去吗?”
张妈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我只能送你到这里。进去之后,一切听从里面那位的安排,或许……她能告诉你想知道的事。”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小莲姑娘……你暂时不用担心,她现在很安全。”
阿菀的心猛地一跳:“你认识小莲?你知道她在哪里?”
张妈却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阿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张妈认识小莲?还知道小莲很安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回头看了看那座破败的宫殿,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瑶”字。
瑶光殿?
阿菀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起了入宫时听老宫女说过的传闻——瑶光殿是先帝时期一位宠妃的居所,后来那位宠妃卷入谋逆案,被赐死,瑶光殿也被废弃了,成了宫里的禁地,据说里面闹鬼,平时根本没人敢靠近。
让她来这里的人,竟然住在禁地里?
这个人,到底是谁?
阿菀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藏在斗篷里的银锁。不管前面是什么,她都必须走进去。
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朝瑶光殿的大门走去。
刚走到门口,殿内就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清冷而虚弱,像是大病初愈:
“是阿菀姑娘吗?进来吧。”
阿菀的脚步顿住了。
这个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呢?
她想不起来。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里竟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殿内很暗,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的月光。
听到脚步声,女子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看清女子的脸时,阿菀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是她!
怎么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