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雪花,只是一个开始。
它像一个信使,宣告了天空的意志。
紧接着,是无数片。
最初的窸窣,很快变成了席卷天地的呼啸。
风,如同出闸的猛兽,卷着鹅毛般的大雪,疯狂地抽打着世间万物。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令人绝望的白。
这是乱世的冬天。
它从不温柔。
对于挣扎求生的流民而言,一场这样的暴雪,就等于死亡的判决书。
然而,桃源村,却是另一番景象。
厚实的茅草屋顶下,是经过赵沐笙亲自指导,用黏土和碎石加固过的墙壁,将那能撕裂皮肉的寒风,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升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
火焰熊熊燃烧,舔舐着湿冷的空气,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每一个村民的脸上。
一口巨大的陶锅里,熬煮着浓稠的肉汤。
那是狩猎队前几天拖回来的野猪骨,加上几大块熏制好的腊肉,还有新收获的、切成块的土豆,在锅里翻滚着,散发出足以让神仙都垂涎的香气。
孩子们围着火堆,追逐打闹,小脸被烤得红扑扑的。
大人们则聚在一起,喝着孙芷君分发的、用土豆酿造的劣质酒,就着烤得焦黄的土豆片,脸上满是安宁与满足。
他们看着屋外那白茫茫的世界,听着那如同鬼哭狼嚎的风声,心中的那份庆幸与感激,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有这里,如果没有那个被他们奉若神明的村主,自己此刻,恐怕早已是荒野中一具无人问津的僵硬尸体。
这种对比,让他们对桃源村的归属感,对赵沐笙的崇拜,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茅屋里,温度比外面高得多。
一个新砌的壁炉里,焦炭正发出幽蓝的火焰,没有一丝烟尘,却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温暖如春。
赵沐笙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兽皮上。
那张兽皮,铺满了整个地面,上面用木炭,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复杂的线条和标注。
那是一份全新的,桃源村的城防规划图。
不再是简陋的木栅栏。
而是一座底宽两丈,高三丈,外包巨石,内填夯土,甚至还预留了排水渠和箭垛的,真正的城墙!
他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
风向、土质、山壁的承重、地基的深度、石料与夯土的最佳配比……无数的数据,在他的脑海中流淌、计算、最终汇聚成图纸上那一个个精准无误的落点。
百炼钢打造的全新工具,让这一切,从幻想,变为了可能。
阿萤就坐在他的身旁。
她没有看图纸,她也看不懂。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英挺的眉峰,看着他时不时在兽皮上勾勒几笔的、那只有力的大手。
她伸出小手,将一块烤好的、冒着热气的肉干,递到他的嘴边。
赵沐笙头也不抬,自然地张开嘴,咬住肉干,含糊不清地说道:“再往东三尺,得加一道马面,突出墙体,形成交叉火力……”
阿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拿起水囊,喂他喝了一口水。
她的世界,简单而纯粹。
他构筑他的江山,她守护她的他。
就这样,挺好。
暴雪,连下了三天三夜。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场白色灾难所埋葬。
直到第四天清晨,风雪,才稍稍停歇。
“呜——呜——”
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号角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这是警戒的信号!
村口最高处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上,负责了望的少年,正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旗帜。
正在吃早饭的村民们,瞬间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那些刚刚归顺不久的俘虏,更是脸色一白,以为又有敌人来袭。
但这一次,没有人恐慌。
村里的青壮们,第一时间冲向武器库,拿起了那些用新钢打造的、寒光闪闪的长矛与环首刀,在民兵队长的带领下,迅速在村口集结,组成了一道简陋却坚决的防线。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扞卫家园的决然。
赵沐笙和阿萤,也第一时间出现在了村口的简易望楼上。
阿萤的手,已经握住了那柄新铸的雪花钢长剑。
赵沐笙拿起一个用竹筒和磨制镜片做成的简易望远镜,望向远方。
雪原之上,一片死寂。
但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队黑点,正在艰难地蠕动。
他们走得很慢,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人摔倒,然后被同伴挣扎着拉起。
队伍拉得很长,看起来足有四五十人。
他们没有旗帜,没有统一的服装,更没有丝毫阵型可言。
“不是军队。”
赵沐笙放下了望远镜,立刻做出了判断。
“看起来,像是一支被风雪困住的商队。”
孙芷君也赶了过来,她看着那队人,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村主,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乱世,商队与盗匪,有时并无区别。”
赵沐笙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那被强化过的视力,能看到更多细节。
他看到队伍最前方,几匹高大的马匹,已经瘦得只剩下骨架,连站立都摇摇欲坠。
他看到那些人身上单薄的衣物,早已被冰雪浸透,许多人嘴唇发紫,脸上带着一种被称为“风雪貌”的、麻木的死灰色。
他甚至能看到,队伍的最后方,一个负责殿后的大汉,走着走着,身体一软,便直挺挺地栽倒在了雪地里。
他身边的同伴,挣扎着想去拉他,却已经没有半分力气。
他们,已经到了极限。
再有一个时辰,不,甚至用不了一个时辰。
这支队伍,就会变成这片雪原上,永恒的冰雕。
赵沐笙沉默了。
杀,或者救?
杀了,永绝后患,还能得到他们仅剩的物资。
这是乱世的法则。
救,则要消耗村里宝贵的粮食和药品,还要承担他们可能是“伪装的狼”的风险。
村民们都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决断。
孙芷君也在看着他,她相信,无论村主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最正确的。
阿萤也在看着他,她的眼神很简单,只要他一声令下,她便能让那些黑点,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许久。
赵沐笙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打开村门。”
“孙芷君,带人准备姜汤、伤药和干净的衣物。”
“大壮,带你的民兵队,跟我出村,我们去接他们一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
“但是,武器,必须全部上缴。进村之后,所有人必须接受统一管理。”
“告诉他们,桃源村,给他们一条活路。”
“但桃源村的规矩,就是天!”
……
商队的首领,名叫钱富。
人如其名,长得白白胖胖,只是此刻,那张富态的脸上,只剩下冻僵的青紫和无边的绝望。
他看着前方那座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突兀的村落,看着那村口升起的袅袅炊烟,眼中已经流不出泪水,只剩下麻木。
“掌柜的……我们……我们到不了了……”身边的伙计,声音气若游丝。
钱富的心,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但那百步的距离,却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就在他准备放弃,准备和这批他压上全部身家的货物,一起埋葬在这冰天雪地里时。
前方那座村落的木门,竟然……缓缓打开了。
一队人,从村子里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得不像凡人的年轻人。
他身后,跟着一个白发如雪,美得不似真人的少女。
再往后,是数十名手持精钢兵器,气势彪悍的士卒。
钱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看这架势,这根本不是什么村落,而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坞堡!
然而,那个为首的年轻人,却在距离他们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没有杀气,没有贪婪。
他的声音,如同这冬日里,最温暖的一缕阳光。
“前方可是受困的商队?”
“我乃此地之主,赵沐笙。”
“我的村子,可以为你们提供庇护、食物和药品。”
“但作为交换,你们必须放下武器,听从我的安排。”
钱富愣住了。
他身后的伙计们,也都愣住了。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人命不如狗的乱世,在这能把人心冻成石头的暴雪天里。
竟然……有人愿意对他们伸出援手?
短暂的死寂之后,钱富爆发出了一股求生的本能。
他连滚带爬地冲上前,不顾一切地跪倒在雪地里,对着赵沐笙,拼命地磕头。
“活神仙!您是活神仙啊!”
“我们愿意!我们什么都愿意!求神仙给我们一条活路!”
当这支几乎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商队,被带入桃源村时。
他们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温暖!
他们感受到了久违的,足以让骨头都酥软下来的温暖!
干净!
村里的道路上,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泥泞与污秽。
富足!
他们看到了那些村民身上,虽然朴素但却厚实的冬衣,看到了他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宁而健康的红润。
当一碗滚烫的,带着浓浓肉香的土豆汤,被送到他们手中时。
好几个年轻的伙计,再也忍不住,抱着陶碗,嚎啕大哭。
这里……真的是人间吗?
他们一路行来,看到的都是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可这里,却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只存在于梦境中的,神仙居所!
钱富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拉着孙芷君的手,非要把自己带来的所有货物,都献给赵沐笙。
“仙长救了我们五十多条人命,这点俗物,不成敬意!还望仙长务必收下!”
那是一车车的丝绸、漆器,甚至还有几箱珍贵的蜀锦。
这些,在平时,是足以让一个坞堡都眼红的财富。
但在见识了桃源村的神奇之后,钱富很清楚,这些东西,在眼前这位“仙长”眼里,恐怕一文不值。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最卑微的敬意。
赵沐笙没有拒绝。
他坦然地收下了这份“谢礼”。
但他真正在意的,却不是这些货物。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商队最后方,一个沉默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衣着朴素,身材干瘦的老者。
从进入村子开始,所有伙计都在为食物和温暖而欢呼雀跃,只有他,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没有去看那些食物,也没有去看那些漂亮的女人。
而是死死地,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盯着民兵队手中,那些崭新的,闪烁着寒光的环首刀。
他又看到了不远处,工匠们正在使用的,那些造型奇特,却锋利无比的钢凿和钢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山壁下,那座还在散发着余温的,狰狞而雄伟的土石高炉上。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热、不敢置信,以及……朝圣般的情绪!
赵沐笙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缓步走了过去。
他没有去看老者的脸,而是伸出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老者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上。
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老者的耳边炸响。
“这手,不像商队伙计的手。”
“倒像是……握了一辈子铁锤的手。”
老者那干瘦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霍然抬头,用一双浑浊却又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沐笙。
赵沐笙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
“你觉得,我那座高炉,如何?”
老者的嘴唇,开始哆嗦。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风箱般的声音。
许久。
他才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
“神……鬼……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