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
桃源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十倍速。
曾经那道三米多高的木石混合墙体,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一层灰白色的,光滑、坚硬、毫无缝隙的外壳,将整个村庄包裹了进去。
它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种冰冷而沉默的光。
那不是石头应有的粗糙质感,也不是夯土墙的脆弱纹理。
它浑然一体,仿佛天生便长在这里,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冷酷的几何美感。
水泥。
当第一批混合了石灰、黏土和铁粉,经过高温煅烧出的神奇粉末,加水后变成可以随意塑形的泥浆,并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凝固成坚逾岩石的固体时,整个桃源村都沸腾了。
毕老,那位见多识广的宫廷老匠人,用手颤抖地抚摸着那面新浇筑的墙壁,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神物……”
“此乃神物啊!”
村民们,尤其是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新村民,更是将这道墙,看作了神明赐下的庇护。
他们会在劳作的间隙,偷偷跑来,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地抚摸那光滑冰冷的墙面。
那坚实的触感,比任何言语,都更能给予他们安全感。
王根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被编入了守城的第三队,负责西段城墙的防御。
此刻,他正靠在那冰冷的墙垛上,看着墙外那片属于他的,已经冒出浅浅绿意的田地。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柄新发下来的雪花钢长矛。
矛头锋利,映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身后,是家。
身前,是敌。
脚下,是神仙村主赐下的铜墙铁壁。
还有什么,好怕的?
“呜——”
悠长的号角声,从村口的主了望塔上传来。
这是总攻即将开始的信号。
王根生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将长矛的末端,死死抵在地上。
他看见,村主那身熟悉的青衫,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
赵沐笙的脚步,不快不慢。
他的身后,只跟着一个人。
阿萤。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带兜帽披风,将那头惹眼的银发,完全遮盖了起来。
她抱着剑,亦步亦趋,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赵沐笙没有去看城墙上那些,向他投来狂热目光的村民。
他的目光,落在了村口的瓮城上。
这座按照他画出的图纸,由毕老亲自监工,耗费了最多水泥和人力打造的“绝地”,终于在昨日,落下了最后一扇包铁的巨型闸门。
双层城门,四面高墙。
墙壁之上,预留出上百个射击孔和倾倒孔。
一旦敌军主力被诱入其中,两道闸门同时落下。
这里,就将变成一个,没有任何死角的,巨大的屠宰场。
一个,为管亥和他的三千悍匪,准备的,华丽的坟墓。
赵沐笙的目光,从瓮城上移开,落在了城墙内侧,那三架如同史前巨兽般,狰狞矗立的庞然大物上。
三弓床弩。
三张巨大的复合弓,被固定在沉重的木质基座上,需要八名最强壮的士兵,合力转动粗如儿臂的绞盘,才能将那根由牛筋和马鬃混合编织而成的主弦,缓缓拉开。
弩的箭槽里,安放着的,不是箭。
而是一根根长达一丈,尾部带着铁羽的,“短矛”。
矛头,是毕老亲自带人,用最好的雪花钢,反复锻打淬火而成,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色。
它们被安放在城墙的三个关键节点,呈品字形,覆盖了从村口到两翼,最主要的进攻路线。
这是赵沐笙为管亥准备的,第一道“开胃菜”。
他相信,当这些“短矛”呼啸而出,轻易地将人连同他们的盾牌一起,像穿糖葫芦一样串起来时,管亥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精彩。
城墙之下。
一道道浅浅的沟渠,如同蛛网般,遍布在墙基外围百步的范围内。
沟渠里,已经倒满了黑褐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脂。
那是狩猎积攒下来的动物脂肪,混合了桐油和松脂,熬制而成的简易火油。
只需要一支火箭。
这片区域,就会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一道,任何血肉之躯,都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城墙之上,更是壁垒森严。
一筐筐大小适中的滚石,一捆捆削尖了头的檑木,堆积如山。
成捆的雪花钢箭头,在墙垛边,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地上,还撒着一层黑乎乎的,带着倒刺的铁蒺藜。
任何企图攀上城墙的敌人,都要先考虑一下,自己的脚底板,是否能承受得住这种“款待”。
村庄的中心广场上。
一支由一百名最强壮的村民组成的队伍,正在进行着最后的演练。
他们是预备队。
是赵沐笙亲自训练的,桃源村最后的防线。
他们没有学习复杂的阵型。
演练的,只有两个科目。
第一,用自己的身体和盾牌,最快速度,堵住城墙可能出现的任何缺口。
第二,如何在狭窄的巷道中,用长矛和环首刀,以最小的代价,杀死最多的敌人。
简单,粗暴,有效。
这是血与火的战法。
村东头,几间最大的屋子,被临时改造成了伤兵营。
孙芷君亲自坐镇。
她早已没了往日的精明与从容,此刻的她,身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头发高高束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
她的指挥下,数十名妇女,正将一卷卷干净的麻布,裁剪成绷带。
一口口大锅架在火上,里面的水,永远保持着沸腾。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和一股,淡淡的,消毒用的烈酒气息。
战争,不光是男人的事。
这里,是另一处,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残酷的战场。
赵沐笙走过这一切。
他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这座武装到牙齿的战争堡垒。
看着那些,眼中燃烧着决死战意的村民。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战争本身。
他走到了城墙正中央,那座临时搭建起来的,最高的指挥台上。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阿萤停下了脚步,站在指挥台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她抬起头,看着赵沐笙的背影。
她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夫君,在这里。
家,就在这里。
那么,她,便也在这里。
赵沐笙抬起手,接过护卫递过来的一支简易的单筒望远镜。
他将望远镜,举向远方的地平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城墙上,数千名村民,枕戈待旦。
除了风声,再无一丝杂音。
压抑。
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笼罩着整个山谷。
终于。
在望远镜那片小小的,圆形的视野尽头。
出现了一个,黑点。
紧接着。
是第二个,第三个……
黑点,越来越多。
它们汇聚成一条黑线,在地平线上,缓缓蠕动。
然后,那条黑线,开始变粗,变宽,扬起了漫天的,黄色的烟尘。
来了。
赵沐笙放下了望远镜。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传令。”
他的声音,平静,清晰。
“一号,二号,三号床弩,准备。”
“目标,敌军阵前,三百步。”
“无需请示,自行射击。”
“是!”
传令兵挥动着手中的旗帜,将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那三架狰狞的巨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开始缓缓转动,对准了远方的来敌。
“火油队,准备。”
“弓箭手,上弦。”
“滚石檑木,准备。”
一道道命令,被他清晰而冷静地,发了出去。
城墙之上,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发出最后的,低沉的轰鸣。
地平线上,那片黄色的烟尘,越来越近。
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那一片片,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头裹黄巾的人影。
他们高喊着意义不明的口号,挥舞着手中简陋的兵器,像一群,被饥饿驱使的,疯狂的蝗虫。
杀气,与恶臭,扑面而来。
赵沐笙缓缓抬起手。
城墙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看着下方那片,黑压压的,涌动的人潮。
他的眼中,没有怜悯,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理智。
他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刀锋,在朝阳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
战争。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