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千五百名头裹黄巾的乱兵,如同一片浑浊的黄色潮水,从地平线的尽头翻涌而来时,整个桃源谷的空气,都开始颤抖。
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统一的兵甲。
那是一股由饥饿、绝望与狂热交织而成的洪流。
最前方的是所谓的“敢死锐士”,是一些身材相对高大,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的青壮。他们手中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有从官军那里缴获的生锈环首刀,有自家厨房里带出来的菜刀,更多的,是刚刚砍伐下来,连树皮都未削干净的木矛。
他们的身后,是更多面黄肌瘦的乱兵,扛着几十架用湿木临时捆扎的、丑陋不堪的云梯,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与怪叫。
无数面破破烂烂的“黄天当立”旗帜,在人群中胡乱飘扬,像是一片腐烂的招魂幡。
他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汗臭、血腥与长期营养不良所特有的酸腐气息的庞大存在。
这股气息,冲天而起,甚至盖过了初春山野的清新。
墙头上的桃源村民兵们,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这幅只在噩梦中出现过的景象。
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民兵,死死地握着手中的雪花钢长矛,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他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曾是黄巾之乱的亲历者,他的村庄,就是被这样一群人踏平的。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在看到那片熟悉的黄色时,被瞬间唤醒。
他的双腿,在发软。
若不是身后就是他刚刚分到的屋子,屋子里有他婆娘和刚会走路的娃,他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
不止是他。
墙头上,一百多名丁壮,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血色尽失。
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湿滑的冷汗。
他们引以为傲的三米高墙,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黄色人潮面前,渺小得像一道随时会被冲垮的沙堤。
紧张。
恐惧。
一种源自动物本能的,对绝对数量优势的战栗,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咽喉,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股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中,一个平静的脚步声,从众人身后传来。
不疾不徐。
赵沐笙登上了墙头。
他依旧穿着那身寻常的青色长衫,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在欣赏某种奇景的微笑。
他的出现,像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瞬间插入了这片即将崩溃的人心汪洋。
所有慌乱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看身边的任何一个民兵。
他只是径直走到了墙垛之前,负手而立,平静地,俯瞰着下方那片越来越近的,喧嚣的黄色海洋。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支足以踏平县城的军队。
更像是在看一群,即将被收割的,成熟的麦子。
黄巾军的洪流,终于在距离村墙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发出各种嘈杂的呐喊与咆哮,用手中的兵器敲打着地面,试图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来恐吓墙上的守军。
一个身材魁梧的独眼壮汉,骑在一匹还算神骏的战马上,从乱军中缓缓走出。
他正是这支军队的统帅,独眼龙刘辟。
他轻蔑地打量着那道在他看来并不算太高的石墙,以及墙头上那些明显面带惧色,连武器都快握不稳的“守军”。
他那只完好的独眼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与轻蔑。
“墙上的龟孙子们,都给老子听好了!”
刘辟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嗓音,耀武扬威地高声喊道。
“老子是黑山军座下,刘辟将军!”
“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你们一条活路!”
“立刻,打开城门,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嚣张。
“把你们村里所有的粮食、铁器,还有女人,都给老子献出来!”
“老子一高兴,或许能饶你们这些贱民一条狗命!”
“如若不然……”
他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凶光。
“待老子大军破城,定要将尔等,无论男女老幼,尽数屠戮,鸡犬不留!”
“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两千多名乱兵,爆发出哄堂大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墙头上,民兵们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那是恐惧与愤怒交织的色彩。
他们死死地咬着牙,胸膛剧烈地起伏,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就在这时。
一个清朗的,带着一丝淡淡笑意的声音,从墙头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下方所有的喧嚣。
“我桃源村,只有战死的英雄。”
说话的,正是赵沐笙。
他向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与马上的刘辟对视。
“没有,投降的懦夫。”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扩大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的怜悯。
“你想要粮食?”
“可以。”
“我桃源村的粮食,堆积如山。”
“你想要兵器?”
“也可以。”
“我桃源村的武库,神兵满仓。”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下方的刘辟,眼神中的贪婪更盛一分。
“只是……”
赵沐笙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就凭你们这些……连人都算不上的臭虫,也配?”
“想要?”
“那就用你们那条贱命,一步一步,爬上来看。”
“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
轰!
此言一出,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刘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身后的两千多名乱兵,也停止了叫嚣。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看起来文弱得像个书生的小白脸,竟然敢……当着三千大军的面,如此辱骂他们的将军?!
墙头上的桃源村民兵们,也全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赵沐笙那并不算高大,此刻却显得无比伟岸的背影,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恐惧,仿佛被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一下!
是啊!
村长说得对!
我们有坚城,有利器,有吃不完的粮食!
我们凭什么要怕这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乞丐?!
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从他们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村主威武!”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
紧接着,那被压抑了许久的血性,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保卫家园!”
“保卫粮食!”
“杀!杀!杀!”
一百多名汉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们这辈子最响亮的咆哮!
他们手中的长矛,不再颤抖,而是坚定地,指向了下方的敌人!
他们的眼中,恐惧褪去,只剩下,被点燃的,熊熊的怒火与战意!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稳固!
“你……你找死!!!”
马上的刘辟,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被当众,狠狠地,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给老子攻!”
他抽出腰间的鬼头大刀,向前猛地一指,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给老子踏平那座墙!把那个小白脸,给老子碎尸万段!”
“攻城——!”
咚!咚!咚!
苍凉而急促的战鼓声,终于响起!
“吼啊——!”
最前排的数百名黄巾“敢死队”,在小头目的驱使下,如同被放出牢笼的疯狗,怪叫着,扛起那些简陋的云梯,向着桃源村的墙头,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
大地,在他们的践踏下,剧烈地轰鸣!
数百人一同冲锋的景象,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战争,开始了!
墙头上,刚刚被点燃的士气,在看到这幅地狱般的景象时,又一次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许多年轻的民兵,脸色再次变得煞白。
喊口号是一回事。
真正面对死亡,又是另一回事。
赵沐笙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下方那群越来越近的,状若疯魔的敌人,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仿佛在他眼中,冲上来的,不是数百名亡命徒。
而是一行行,早已注定了结局的,冰冷的死人。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整个墙头,所有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聚焦于他这只手上。
时间,仿佛变慢了。
他能看到,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黄巾兵,脸上因为狂热而扭曲的表情。
他能听到,他们那因为缺氧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
他能闻到,那股随风而来的,浓郁的血腥味。
一百步。
九十步。
八十步。
敌军,已经进入了八牛弩的最佳射程。
赵沐笙的手,依旧举着,纹丝不动。
墙头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七十步!
六十步!
已经有零星的箭矢,从黄巾军的阵中射出,软绵绵地,甚至都够不到墙头,就无力地坠落在地。
赵沐-笙的眼神,依旧平静。
他在等。
等一个,能让所有人的恐惧,都在一瞬间,被彻底碾碎的,最佳时机。
五十步!
这个距离,他甚至能看清敌人那一口发黄的烂牙!
就是现在!
赵沐笙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陡然间,寒芒一闪!
他那只高高举起的右手,如同死神挥下的镰刀,猛地,向下一挥!
没有声音。
没有命令。
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引爆了这座蛰伏已久的战争堡垒!
“放——!”
负责指挥弩阵的毕湛,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嗡——!!!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是巨兽苏醒时的呻吟声,骤然响起!
墙头上,那二十架早已上弦待命的八牛弩,在同一时间,被激发了!
二十根长达丈许,顶端包裹着三棱破甲箭头的,粗如儿臂的巨型弩矢,如同二十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空气!
它们带着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呼啸,以一种超越了那个时代所有士兵想象的,恐怖速度,狠狠地,扎进了那片正在冲锋的,密集的人潮之中!
这不是箭。
这是来自死神的,攻城之矛!
噗!噗!噗!噗!
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巨锤砸入烂肉的沉闷声响,连成了一片!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黄巾兵,他脸上的狂热,还凝固着。
下一秒。
一根黑色的“长矛”,便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瞬间洞穿了他身前那面简陋的木盾,然后,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巨大的动能,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地飞去!
他亲眼看到,那根“长矛”,在穿透自己之后,又接连洞穿了自己身后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同伴的身体!
直到将第五个人,死死地钉在地上时,它才终于停了下来!
一条直线上,五具身体,被一根弩矢,像穿糖葫芦一样,串在了一起!
这,不是个例。
而是同时,在战场的二十个不同地点,上演的,一模一样的,血腥画卷!
二十道死亡直线,在冲锋的黄巾军阵中,犁出了二十道触目惊心的,由鲜血、碎肉和残肢铺就的,死亡通道!
仅仅是一瞬间!
仅仅是第一轮齐射!
冲在最前面的近百名黄巾“敢死队”,便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镰扫过,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整个战场,那喧嚣的喊杀声,戛然而止。
所有冲锋的黄巾兵,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在原地。
他们看着前方那二十条血肉胡同,看着那些被串成一串,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东西?!
墙头上,桃源村的民兵们,也全都看傻了。
他们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八牛弩那恐怖的战果,甚至忘记了呼吸。
这就是……村主说的,“神物”?
这就是,他们守护家园的,底气?!
一种比愤怒更炽热,比血性更狂暴的情绪,在他们的胸膛中,轰然炸开!
那,是名为“骄傲”的火焰!
“装填!!”
赵沐笙那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墙头上,轰然炸响!
战争,才刚刚开始!
盛宴,也才刚刚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