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东陵谷的天空再度被不祥的阴云笼罩。
那座由三百具婴孩尸骨盘绕缠结而成的“人桩”,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矗立在山谷正中。
它非木非石,每一寸都透着惨白的骨色,骨节之间,似乎还有干涸的血迹与未干的泪痕。
人桩顶端,一盏幽幽的灯火亮起,火焰呈现出诡异的瞳孔形状,是为“燃瞳”。
夜幕降临,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东陵谷。
百姓们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座白骨森然的人桩。
他们的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同一句话:“真神垂怜……焚器净心……真神垂怜……”
人群之中,一袭黑衣的凤无涯如同一道不属于此地的影子,悄然潜行。
她身侧,那只名为嗅心的小犬,一身黑毛炸立,喉咙里发出被极力压抑的低吼。
忽然,它的犬耳猛地竖起,鼻翼疯狂翕动。
“闻到了什么?”凤无涯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波澜。
嗅心的意念直接传入她的脑海,简单而直接——恐惧!
如同血浆般浓稠、令人作呕的恐惧!
凤无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抬眼望向那些“虔诚”的信徒,目光锐利如刀。
“原来不是神召,是被活活吓出来的虔诚。”她低语,声音里满是嘲弄。
就在此时,人桩之前,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正是幕圭。
他面容肃穆,眼神狂热,仿佛正进行着一场神圣至极的仪式。
他走到人桩之下,仰望着那盏跳动的“燃瞳”,高举起自己的右手,用一柄锋利的骨匕划破指尖。
一滴殷红的鲜血,精准地滴入燃瞳之中。
轰——!
火焰暴涨三尺,幽绿色的火光瞬间染遍了整座山谷!
紧接着,一个苍老而悲戚的女声从火焰中传出,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儿啊……我的无涯孩儿……快回来吧……娘不想看你被那些肮脏的器灵啃食殆尽啊……”
这声音,与凤无涯记忆深处生母的声音,竟有七八分相似!
“娘?”凤无涯心头猛地一震,但随即被一股更强大的理智压下。
可周围的百姓却彻底崩溃了。
他们仿佛亲眼见证了神迹,听到了神谕,一个个恸哭失声,重重地跪倒在地,对着人桩疯狂叩首。
更有甚者,当场从怀里摸出自家吃饭的铁勺、耕地的犁耙残片,狠狠砸在地上,哭喊着:“神啊!我错了!我再也不碰这些不祥之物了!”
“吼!”嗅心龇着尖牙,猛地咬住凤无涯的衣角,拼命向后拖拽。
它的本能疯狂示警——这是幻术!
是用最偏执的意念和最阴毒的怨气伪造出的“情感幻术”,一旦心神被夺,就会堕入万劫不复!
“别怕。”凤无涯却抬起手,轻轻按在嗅心的头顶,制止了它的躁动。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悲戚的呼唤,向前踏出了一步。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
一抹清辉自天际洒落,那是启明青月独有的微光。
光芒透过她的指缝,在地面上投下了万千道纤细而飘忽的影子。
“你说,你是我的母亲?”凤无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那火焰中的哭嚎,“那你死前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地面上那万千细影陡然一变!
每一道影子,都开始疯狂扭曲、变化,最终定格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那是一个华服老妇,被数把尖刀刺穿身体,她脸上没有半分母性的慈爱,只有对权力的不甘与对仇敌的怨毒。
她的确是影祀的一位长老,但她至死都在为了争权夺利而内斗,根本无儿无女!
真相,在月影之下,无所遁形!
“不好!”幕圭脸色剧变,他没想到凤无涯竟有如此诡异的手段,能勘破执念,直溯本源!
他猛然挥手,厉声喝道:“邪术惑众!真神降罚!”
那盏燃瞳灯仿佛得到了指令,刺目的红光轰然爆发,如同一道道烧红的烙铁,要将地面上所有揭示真相的月影尽数切断、焚毁!
就是此刻!
凤无涯眼底寒芒一闪,催动了她真正的后手——“情绪锚定”!
随着她意念一动,那些早已被她用【万象点灵图】悄然点化,预埋在南荒各地的“物”,在同一瞬间被彻底激活!
村东头王大爷家墙角,一把用了五十年的老扫帚突然“噌”地一下自行飞起,帚身一拧,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带着破空之声,直扑山谷中央!
“啪!”一声脆响!
那把老扫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拍在了燃瞳灯上!
幽绿色的火焰剧烈摇晃,瞬间矮了半截!
紧接着,村西头李大娘家那口生了锈的铁锅,开始“嗡嗡”地震颤,锅身之上,竟浮现出一张愤怒的人脸。
一道苍老而悲愤的嘶吼,从锅里传了出来,响彻夜空:“我种了一辈子地!靠着犁耙养活了一家人!凭什么说我疯了!凭什么烧我的伙计!”
这声音,正是数月前被影祀诬陷为“器疯子”,活活烧死的老农!
百姓们全都怔住了。
那把飞天的扫帚,那口会说话的铁锅,还有那句来自亡者的质问……一幕幕超乎想象的景象,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他们被恐惧和谎言蒙蔽的心上。
人群中,有人开始浑身颤抖,茫然地看着自己刚刚砸碎的工具,喃喃自语:“我们……我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幕圭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骗局被如此粗暴地打破,怒极反笑。
他猛地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精壮的胸膛。
只见他的胸口之上,竟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那符文的样式,赫然是与【万象点灵图】同源,却又处处相反的逆纹!
“你们这些蠢货!看不见吗?”他指着凤无涯,面目狰狞地嘶吼,“她正在变成和当年一样的怪物!她在让死物成精!她在颠覆天理!我要救她!我必须救她!”
他的话音未落,那把拍灭了燃瞳的扫帚精已经一个回旋,如同一只鬼魅的枯爪,死死地夹住了他的喉咙!
“咔!咔咔!”木质的“手臂”不断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个生涩而冰冷的声音,从扫帚柄上传来:“你说我们是妖物?可我们……不会吃自己的孩子。”
幕圭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死死地瞪着眼前这把诡异的扫帚。
终于,他的目光落在了扫帚的木柄上——那上面,有一道被火燎过的、小小的缺口。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认出来了……这根扫帚柄,正是他幼年时,遵从父亲“哑伯”的命令,亲手焚烧那些被收集来的“点灵残片”时,用来拨弄火焰的那一根!
轰隆——!
随着燃瞳被彻底拍灭,作为阵眼的人桩失去了力量支撑,那三百具婴孩尸骨瞬间失去了所有连结,轰然倒塌,散落一地。
在燃瞳熄灭前闪现的最后一幕光影中,一幅尘封的画面一闪而过:年幼的幕圭跪在一堆燃烧的残片旁,他的父亲“哑伯”,将一块滚烫的铁片塞进他的小手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圭儿,记住,点灵之人,必遭天谴。我们的使命,就是拨乱反正,忠于真正的天道。”
凤无涯静静地站在白骨废墟的中央,启明青月的清辉重新洒落,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
她弯下腰,从散落的骨骸中,拾起了那块刻有“忠”字的铁片。
铁片已经冰冷,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份灼人的狂热。
她将铁片轻轻放入怀中,抬头望向南荒更深、更远处的黑暗,低声道:“你们用仇恨和恐惧喂养假神,我用温情与记忆点化真灵……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天际那轮启明青月,光芒竟缓缓黯淡下去,仿佛在为这满地的白骨,也为某种逝去的“忠诚”,致以无声的哀悼。
山谷中的寒风,似乎比往常更加刺骨了几分。
这股寒意并非源于季节的更替,而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堆满尸骸的角落里,悄然弥漫开来。
一尊假神的陨落,并未换来安宁,反而在黑夜中,撕开了一道更深邃、更饥饿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