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更加汹涌的暗流,正在以一种截然相反的姿态,席卷整座大乾王朝。
昔日那些将锅碗瓢盆砸得最响,高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儒生们,此刻却成了各地官府门前最卑微的请愿者。
他们不再是焚烧器物,而是捧着那曾被他们亲手砸出的缺口、砍出的裂痕,痛哭流涕,只求能再得一枚稷灵籽,让那曾被他们鄙夷为“妖物”的伙伴,重获新生。
皇城外的灵启祠,香火前所未有地鼎盛。
一个瘦弱的身影趁着夜色,避开巡逻的卫兵,悄悄溜进供奉着诸天器灵的偏殿。
素笺,经冢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此刻却全无半点士子风骨,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一尊冰冷的织姬雕像,泪水无声地滑落。
“娘……我娘她……临死前一夜,还在借着月光给我们缝补冬衣,咳出的血都染红了布料……”她哽咽着,声音碎不成句,“如果……如果那时候织姬娘娘还在,家里的织机能自己动起来,我娘她……是不是就不会活活累死……”
悔恨与悲痛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砸掉的不仅仅是一台织机,更是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哭是没用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素笺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一身朱红甲胄的朱鸾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月光下,那张绝美的脸庞没有半分煞气,眼神反而带着一丝了然。
素笺面如死灰,以为自己私闯禁地,必将获罪。
然而,朱鸾并未拔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份崭新的册子,递了过去。
“想让它回来,就去报名登记。”朱鸾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砸在素笺心上,“陛下说了,犯下的错可以改,但为人的心,不能死。”
素笺呆呆地接过那份《万灵归籍册》,看着上面清晰的条文,泪水再次决堤。
与此同时,凤无涯的第二道旨意已传遍天下:于全国各郡县设立“灵启讲堂”,由觉醒了灵体的器物亲自授课,解民众之惑,安万民之心。
首批讲堂设在各大书院,而第一位站上讲台的,竟是一尊由火焰化形的温婉女子——煨娘。
面对台下数百名曾经对她们喊打喊杀的士子,煨娘没有丝毫怯意,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灶膛里最暖的火苗:“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替代哪位主妇的辛劳,也不是要夺走谁的营生。我只是……只是为了不让我的主人,再为了我们一家人的温饱,熬夜熬坏了身子。”
她开始讲述那个寒冷的冬夜。
她如何感知到卧病在床的老妇人咳得撕心裂肺,如何拼尽刚刚觉醒的微弱灵识,主动引燃灶膛里的枯柴,想要为主人煮一碗救命的汤药。
然而,那跳动的火焰,在旁人眼中却成了来历不明的“妖火”,一盆冰冷的洗脚水,将她的善意与灵光一同浇灭。
台下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有年轻士子忍不住低声发问,声音带着颤抖:“那……那你为何还要护着她?他们那样对你……”
煨娘笑了,那笑容温暖而纯粹,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坚冰。
“因为,她是我家的人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随即,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因为她是我家的人。”这句话如同一颗火种,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曾经流传的“器物生妖,家宅不宁”的谶谣,被一首新的童谣悄然取代:“锅儿不吃饭,专把家来看;灯儿不照书,先去暖病娃。”
民心,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之势,悄然转向。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经冢先生已闭门七日。
第七日晨,书房门开,这位名满天下的鸿儒须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他没有理会门外焦急等候的弟子,径直走到书案前,饱蘸浓墨,提笔写下了一篇足以颠覆千年礼教的文章——《器德论》。
“昔日吾辈常言,人器有别,天经地义。然今观之,器守其职,忠其主,护其所爱,虽无言,其德行早已完满。反观我等,空谈仁义,却因私心与恐惧,行暴虐之事,人心之缺,昭然若揭!”
写罢,他掷笔于地,厉声对门外的素笺道:“将此文刻碑,立于书院正门!再题八字——吾辈所惧非灵,乃失其仁!”
此举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枚惊雷,整个士林为之震动!
消息传入朝堂,原本在《请诛妖物以正礼疏》上联署的六部尚书,竟有三位连夜派人,暗中撤回了自己的名字!
宗老院彻底震怒了!
这不仅是对他们权威的挑战,更是对他们所代表的整个旧秩序的背叛!
当夜,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经冢先生的居所,手中钢刀闪烁着寒光,目标直指那份尚未刻石的《器德论》原稿,势要将其焚之一炬!
然而,当他们破门而入的刹那,惊骇欲绝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满墙的书卷竟如有了生命般,自动腾空而起,书页哗哗作响,化作层层叠叠的屏障。
那支被经冢先生掷于地上的狼毫笔,更是倏然悬浮,笔尖墨迹流转,竟凝成一道凌厉无匹的墨剑,带着破空之声,直刺为首的刺客!
正是他那支曾因沾染人命而被视为不祥的笔,如今,却成了护佑他满门性命的忠诚卫士!
刺客们被这闻所未闻的景象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宅院。
凤无涯抓住这天赐良机,趁势在朝堂之上推动户部律令改革,颁布了震撼古今的《灵籍法》。
法令规定:凡登记在册的点化灵体,皆录入“万灵谱”,与凡人同享受律法保护,其生命财产不得肆意侵犯;其主若亡,灵体可自主选择新主,或归隐山林,任何人不得强行夺取或奴役。
法令推行之初,阻力重重。
然而,奉命整理太庙历代器物名录的老檀头,却在一个蒙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三百年前的《内务府记事》。
书中赫然记载着,曾有帝王将自己常用的烛台与宫门,分别册封为“烛奴”与“门尉”,享宫人待遇。
只是这些记载,在后来的史书中被刻意删去,抹得一干二净。
老檀头捧着那本泛黄的册子,在太庙之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不是没有先例……不是没有啊!是我们……是我们自己忘了祖宗的仁慈!”
铁证如山!反对的声音戛然而止。
法令推行当日,全国各地的灵启祠钟声齐鸣,经久不息。
百姓们扶老携幼,将家中刚刚领回稷灵籽的器物小心翼翼地捧着,前来挂牌立契。
那郑重而喜悦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给一件器物上户口,而是在为自家的儿女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深夜,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凤无涯指尖轻点,一缕虚幻的锻心残识自虚空中浮现。
她下达了一道密令:“将‘守心曲’的底层频率,编入覆盖全国的兵魄链之中,构建‘愿力共鸣网’。”
她转过身,凝视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天下舆图》。
地图上,一个个曾经代表着村庄的黑点,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被染成代表“已登记”的红色。
这些红点,如星星之火,正在她的注视下,汇聚成燎原之势。
“他们终于明白了,”凤无涯低声自语,眼中映着那片璀璨的红,“点化,不是为了夺走他们的人性,而是为了让每一份默默无闻的付出,都能被看见,被铭记。”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悬浮于大殿中央的万象点灵图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剧烈震动起来!
在那繁复的阵图之上,代表着天地秩序的九道法则锁链虚影中,第五道——象征“礼法纲常”的锁链,竟在一瞬间布满裂纹,随即轰然断裂!
与此同时,京城律学宫的地底深处,一股浩瀚磅礴、古老苍凉的气息猛然冲天而起!
那气息的源头,正是镇压着大乾王朝文运与法统的国之重器——衡渊鼎!
轰隆隆——
律学宫内,数万卷古籍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书页疯狂翻动,沙沙之声汇成一片知识的海洋。
而在律学宫最深处的禁地,一本被历代大儒奉为圭臬、悬浮在半空中的《礼法原典》,在鼎气冲刷之下,竟缓缓地、自动地翻开了它的首页。
那由上古圣人亲手书写的扉页上,一行从未被任何史书记载过的金色古篆,在虚空中缓缓浮现,光芒万丈,照彻长夜。
“当民自择时,礼,当易。”
衡渊鼎的异动,并未因这行字的出现而平息。
相反,那股源自地底的磅礴气息愈发狂暴,搅动着京城上空的风云,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古老意志,正在苏醒。
整个律学宫,乃至整座皇城,都被这股前所未有的威压所笼罩,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