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能拧出血来。
苏家六兄弟在校长室围成一个冰冷的半弧,将我困在中央。窗外刺眼的阳光斜切进来,将大哥苏承砚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他垂眸看着手中那份刺目的成绩单——我的名字孤悬在榜首,总分碾压林柔霜整整六十分。
“念辞,”大哥终于开口,声音像磨砂纸刮过生铁,“这个状元,你不能要。”
不是商量,是命令。是苏家掌门人盖棺定论的一锤定音。
二哥苏凛霄习惯性地推了下金丝眼镜,镜片后狭长的眼睛里毫无温度:“柔霜更需要这份荣誉。你也清楚,她…情况特殊,高考前受了刺激,影响发挥。”他刻意加重了“刺激”二字,目光毒蛇般缠绕在我身上,仿佛我才是那个施害者。
三哥苏明琛烦躁地扯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厌烦:“闹够了没?让个状元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柔霜为备考累进医院的时候你在哪儿?现在摘桃子倒挺快!”他转笔的速度泄露了烦躁,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在他指尖翻飞,每一次转动都像抽在我心上的鞭子。
四哥、五哥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姿态却是无声的赞同。最小的六哥苏景澄,曾经最粘我的小六,此刻眼神躲闪地看向窗外,回避着我的视线。他不敢看我。前世那个雨夜,是他第一个把我推出苏家大门,稚嫩的脸上写满被林柔霜蛊惑的嫌恶。
心口那块被反复撕裂的旧伤疤,此刻又被他们带着倒刺的话语硬生生撕开,血肉模糊。前世被逼入雨夜的绝望,车轮碾过骨骼的剧痛,还有他们隔着雨幕冰冷厌弃的眼神……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翻涌、撞击。
我闭上眼,深深吸气,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再睁眼时,所有翻涌的痛楚被强行压入冰封的湖底,只余一片死寂的平静。
“让?”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薄刃,轻易划破了室内的凝滞,“凭什么?”
苏承砚眉头骤然锁紧,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山一样倾轧过来:“就凭你是苏家的女儿!苏家养你十八年,不是让你踩着妹妹往上爬的!柔霜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了那个赝品,“她有多努力,多需要这个认可,你难道看不见?”
努力?是努力在咖啡里下药弄晕我,还是努力把我反锁在冰冷的地下书库等死?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大哥,”我迎着他山雨欲来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苏家的女儿,难道就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送给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就因为她会哭?会装?”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脏在冰封的湖面下无声碎裂,“你们,真的还记得我是谁吗?还记得,是谁喊了你们十八年哥哥?”
最后一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某种虚假的平衡。
苏凛霄脸色骤变,镜片后的眼睛瞬间阴鸷如毒蛇。苏明琛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突兀的声响在死寂中无限放大。苏景澄猛地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孩童般的无措和挣扎,嘴唇嗫嚅着,最终却在对上苏凛霄警告的目光后,痛苦地垂下了头。
空气凝固了。阳光里漂浮的微尘都仿佛停滞。
就在这时,紧闭的校长室大门被猛地推开,林柔霜像一只受惊的、精心打扮过的白鸟闯了进来。她显然在门外偷听了许久,此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泪痕,眼圈通红,楚楚可怜。
“大哥!二哥!”她带着哭腔扑向苏承砚,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别为了我和姐姐吵架!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没用了…”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我,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地传遍整个房间,“姐姐,状元是你的,我、我不要了…只要你和哥哥们好好的……”她说着,身体似乎承受不住巨大的“悲伤”,柔弱地晃了晃,精准地向最近的苏明琛倒去。
苏明琛立刻心疼地扶住她,怒视着我:“苏念辞!你看看你把柔霜逼成什么样了!”
校长擦了擦额头的汗,适时地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苏念辞同学,大局为重,学校声誉也很重要嘛!这样,表彰大会马上开始,柔霜同学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大家先过去吧?”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
大局为重?学校声誉?我几乎要笑出声。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礼堂里人头攒动,喧嚣如沸水。聚光灯刺眼地打在主席台上。校长正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本届高考的“辉煌”成果。林柔霜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白色连衣裙,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百合,安静地站在校长侧后方。她微扬着下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即将登顶的矜持笑意,目光偶尔扫过台下苏家兄弟的方向,带着隐秘的得意。
苏承砚坐在前排贵宾席,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像。苏凛霄推了推眼镜,嘴角紧绷。苏明琛则一脸期待和宠溺地看着台上的林柔霜。只有苏景澄,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下面,我们有请本次高考中表现突出、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代表——林柔霜同学,上台发言!”校长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礼堂,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林柔霜深吸一口气,脸上绽放出最完美的、带着一丝羞涩又无比自信的笑容,抬步向前。
一步。两步。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她即将接过校长手中象征荣誉的奖杯,就在她即将站上那个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享受万千瞩目与虚假荣光的瞬间——
“啪!”
整个礼堂骤然陷入一片漆黑!巨大的投影幕布却在备用电源启动下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所有人的视线。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哗然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幕布上,清晰得毫发毕现地播放着一段监控录像——深夜空旷的试卷保密室。一个穿着保洁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她目标明确地走向贴着“林柔霜”名字的考卷袋,动作麻利地抽出里面的答题卡,又从怀中拿出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答题卡塞了进去。完成这一切,她似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就在这个抬手的瞬间,监控镜头给了她右手腕一个猝不及防的特写!
宽大的保洁服袖子滑落一截。手腕内侧,那片被苏家人视若珍宝、认定是与母亲血脉相连的“红色胎记”,边缘处赫然卷起了一小块!底下露出截然不同的、属于伪造物的胶质边缘!那卷起的边缘,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嘲笑着苏家人的愚蠢。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礼堂的喧嚣。
是林柔霜。
聚光灯不知何时重新聚焦,惨白的光柱将她死死钉在舞台中央。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惊恐绝望的目光死死盯着大屏幕上那个被定格的、她手腕卷边的特写镜头。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死死捂住右手腕,仿佛想将那丑陋的、被揭穿的秘密重新塞回皮肉里去。
“不…不是的!这是伪造!是陷害!”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泪水混合着精致的妆容在脸上糊成一团,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楚楚动人,“是苏念辞!是她害我!是她——”
礼堂彻底炸了锅!惊愕、鄙夷、愤怒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每一个角落。记者们的闪光灯疯狂亮起,捕捉着她崩溃失态的每一个瞬间。前排的苏家兄弟,除了苏景澄猛地捂住了嘴,其余几人,尤其是苏承砚和苏凛霄,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震惊、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暴怒如同碎裂的冰面,在他们眼中疯狂蔓延。苏明琛伸出去似乎想安慰林柔霜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就在这片混乱与声讨的旋涡中心,就在林柔霜的尖叫和无数闪光灯的围攻下,礼堂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无声地推开。
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涌入的天光,一步步走了进来。纯白的医生制服纤尘不染,步履沉稳,像一把出鞘的寒刃,轻易劈开了礼堂里所有的喧嚣与混乱。他身后,跟着几位面色凝重、气场肃穆的中年男女。
是霍沉舟。
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舞台。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上崩溃的林柔霜,如同看一件垃圾,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尽在掌握的沉寂力量。他朝我几不可察地颔首,随即转向身旁一位神情威严、胸前别着教育部徽章的中年女士,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噪音的清晰冷冽:
“王司长,证据确凿。高考舞弊,伪造身份,证据链完整,请指示。”
王司长面色铁青,看着台上失魂落魄的林柔霜和面如死灰的校长,沉声道:“立刻控制相关责任人!彻查到底!还教育一个公正!”
礼堂彻底沸腾了。安保人员迅速上前。林柔霜被两个安保人员架住胳膊拖离舞台时,双腿已经完全软了,拖在地上,昂贵的白裙蹭满了灰尘,如同被扯碎了翅膀的蝴蝶。她经过我面前时,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和眼线糊满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滚着最怨毒、最疯狂的恨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她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死死攥在掌心,指节捏得发白。
我没有看她。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牢牢锁在霍沉舟身上。他正低声与王司长交谈,侧脸线条在混乱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专注。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猛地一凝。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动作间,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袖口,极其不自然地向上缩了一小截。
露出的手腕内侧,靠近衬衫袖扣的地方,赫然洇着一小块暗红!
是血!已经干涸凝固,颜色深得发褐,在白得刺眼的衣料衬托下,触目惊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霍沉舟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目光倏地扫了过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对我摇了摇头。
动作细微到几乎只是睫毛的一次颤动。
一个无声的警告。
——别问。
寒意瞬间沿着脊椎骨爬升。那抹暗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野里。他昨夜去了哪里?这血是谁的?为了拿到这致命一击的证据,他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为什么不能问?
台上林柔霜的哭嚎,台下苏承砚等人震惊失语的表情,记者们疯狂的快门声,整个礼堂的喧嚣混乱……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骤然退潮,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霍沉舟袖口那抹刺眼的暗红,和他眼中那道无声的禁令,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视野深处。
真相掀开的狂欢里,那抹血色像一道不祥的裂隙,无声地撕开了刚刚到手的、脆弱的“爽”感,露出底下深不见底、更加凶险的黑暗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