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迎仙台“天丹圣体”之言传出,已过去五年。洛九川也从十岁的稚童,长成了稍显清瘦的少年。
这五年,于他而言,是冰火交织的五年。
父亲的断言为他披上了一层耀眼却也无比沉重的光环。外人面前,他是大长老之子,是身负传奇体质的未来丹道至尊,人人见了他,都会客气地称一声“九川少爷”,语气恭敬,眼神深处却总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探究与怀疑。
背地里,“痴儿”、“废物”的窃窃私语,如同丹房角落里永远扫不干净的药渣,无处不在。只因他的修炼进度——毫无进度。引气诀运转千遍,气海依旧空空如也。同期测出灵根的子弟,哪怕是最低等的凡灵根,也早已踏入炼气一层、二层,身轻体健,指尖能凝出微弱的灵光。
而他,洛九川,除了身体因年岁增长而自然拔高,与凡人无异。
所有的期望,都被压在了那虚无缥缈的“天丹圣体”之上,压在了丹道一途。
洛家丹房,地火室。
热浪扭曲了空气,映得少年本就汗湿的脸庞更显通红。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一尊半人高的赤铜丹炉,手掐控火诀——并非灵力驱动,而是父亲教的,依靠特定手势和呼吸节奏,勉强引动地火大小的粗浅法门。
炉旁石台上,整齐摆放着三份“凝血草”、两份“聚元花”的根茎、一枚“火蜥蜴”的鳞片。这是他今日的功课——炼制最基础的“气血丹”。
步骤早已烂熟于心。投药顺序、火候转换、开炉时机……他甚至在梦中都能完美演练。
“嗤……”
一份凝血草投入炉中,在火焰舔舐下迅速蜷缩、融化。九川立刻变换手势,减弱火势,小心翼翼地将聚元花根茎投入。
然而,就在根茎即将融化的瞬间,炉内原本平稳的火焰莫名一跳!
“不好!”九川心中一紧,急忙调整,却已来不及。
“噗!”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股焦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浓黑的烟雾从炉顶气孔喷出,呛得他连连咳嗽。
又失败了。
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也是这个月的不知第几十次。
汗水沿着下颌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蒸发成一小缕白汽。少年望着炉内那一滩不成形状、焦黑粘稠的残渣,眼神从最初的专注,逐渐变为茫然,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深的自我怀疑。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火候就会失控?为什么那些药材,在别人手中温顺如绵羊,到了他这里,就变得如此桀骜不驯?
“天丹圣体”?他连最基础的丹药都炼不成!
“呵,我说哪来这么大的焦糊味,原来是我们的‘天丹圣体’又在开炉炼丹了啊。”
一个略带尖刻的声音从丹房门口传来。几个穿着核心弟子服饰的少年倚门而立,为首的名叫赵炎,正是刑堂长老赵坤的侄孙。他灵根资质不过中等,却因叔祖地位,在宗内一向跋扈,尤其喜欢寻洛九川的晦气。
“赵师兄,你这就不懂了,说不定这是什么失传的古法炼丹,非得炼出这种‘异香’才算成功呢?”旁边一人谄媚地附和,引来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洛九川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拿起一旁的铁钳,准备清理丹炉。
赵炎却不打算放过他,慢悠悠踱步进来,用脚尖踢了踢散落在地的废弃药渣,夸张地掩住鼻子:“啧啧,真是浪费灵药。洛师叔真是好大的家底,经得起你这么糟蹋。要是把这些资源给我,我说不定都炼气五层了!”
另一人接口道:“就是,占着核心弟子的份例,却连炼气一层都不是,丹也炼不成,还不如早点让出来,给有需要的人。”
字字句句,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向少年心中最痛处。
洛九川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猛地转过身,眼睛因愤怒和屈辱微微发红,瞪着赵炎:“我是不是天丹圣体,能不能炼丹,不劳你们费心!份例是宗门所定,你们有何资格置喙!”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
赵炎被他瞪得下意识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冷笑道:“哼,废物就是废物,也就只剩嘴硬了!我们走,别让这废丹房的晦气沾身上!”
一群人哄笑着离去,留下满室的狼藉和难堪的寂静。
丹房的杂役弟子远远看着,目光复杂,却无人敢上前安慰。在这强者为尊的世界,同情一个无法证明自己的“废物”,是需要冒风险的。
洛九川孤零零地站在地火室中央,刚才强撑起来的气势瞬间消散,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孤独。他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哭出声。
父亲的话,真的是真的吗?自己真的……是特殊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一双纤尘不染的云纹靴停在他面前。来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九川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父亲洛无涯沉静而温和的脸庞。
洛无涯没有问他为何哭泣,也没有斥责赵炎等人。他只是弯下腰,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极其轻柔地擦去儿子脸上的汗渍、泪痕和沾上的炉灰。然后,他拿起一旁的玉瓶,用玉勺小心翼翼地将丹炉里那团焦黑的残渣,一点一点地刮取出来,装入瓶中,仿佛在收集什么珍贵的宝物。
“川儿,”他开口,声音平稳如山间流泉,冲刷着少年心中的委屈,“你看,这次焦糊的程度,比上一次浅了许多。火蜥蜴鳞片的力量,你这次引导得比上次更接近平衡了。只差一点点。”
他举起玉瓶,对着地火的光芒仔细观看:“失败,并非毫无意义。它告诉你,哪条路走不通。每一次失败,都是向成功迈进的足迹。你的身体,你的直觉,正在记住这一切。”
九川怔怔地看着父亲,看着他眼中毫无伪装的信任与鼓励,心中的冰层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可是……父亲,他们都说……”
“世人多愚昧,只信眼前可见之光华,不见深海暗流之汹涌。”洛无涯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傲然,“你的路,与他人不同,何必在意庸人喧嚣?记住,丹道之极,不在灵根,在于心。在于你对生命、对药性、对火种最本真的感知。”
他拉起儿子,将那个装有失败残渣的玉瓶郑重地放入他手中:“收好它。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今日你所承受的每一次灼烧,都是未来丹鼎中照亮寰宇的煌煌之火必要的薪柴。”
握着那尚有余温的玉瓶,看着父亲坚定而包容的眼神,洛九川心中的彷徨与怀疑,再次被强行压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既有对父亲的绝对信任,也有不愿辜负这信任的沉重压力,以及一丝不甘熄灭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嗯!”他重重点头,将玉瓶紧紧揣入怀中。
洛无涯抚了抚他的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痛楚与怜惜。他知道这谎言的重压,但他更怕儿子失去希望的光。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这荆棘丛生的绝路上,为儿子撑起一小片看似有光的天空。
离开丹房前,洛无涯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阴影。那里,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正担忧地望着洛九川的方向。见洛无涯看来,她微微躬身行礼,神情怯怯却又带着关切。
那是负责打理丹房药圃的杂役弟子,名叫苏暮雨,性子沉静,因灵根微弱,同样常受人白眼。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似乎是宗内极少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九川的人。
洛无涯心中微叹,未多言,转身离去。
阴影中,更高处的回廊上,刑堂长老赵坤将下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天丹圣体?洛无涯,你还真能编……也罢,就让你这宝贝儿子再多做几天美梦。看你和你这废物儿子,还能在这高位上待多久……”
他转身,身影融入廊柱阴影之中,如同暗处滋生的毒藤,悄然蔓延。
丹房内,地火依旧熊熊燃烧,映照着少年重新拿起药材的、孤注一掷的背影。炉火灼热,灼烧的不仅是药材,更是一颗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煎熬的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