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袭鹰嘴崖的计划,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霍凛军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紧张而隐秘的筹备工作迅速展开,被选中的百人死士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着最后的装备检查和战术推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决绝。
永宁提出的建议被采纳,但她深知这仅仅是开始,巨大的风险依然存在。
她无法参与具体的军事行动,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后勤保障上,尤其是对那支即将深入虎穴的小队的物资准备。
检查每一罐火油的密封,每一捆箭矢的箭镞,每一份随身干粮的状况,确保万无一失。
她甚至根据伤兵描述的猎道路况,建议给死士们配备更多防滑的草绳和攀登用的铁爪钩。
霍凛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几乎彻夜不眠,帅帐内的灯火通宵达旦。
永宁偶尔能在运送物资时远远看到他一眼,他周身的气压低沉得可怕,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锋,整个人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她知道,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决策压力,那一百条性命,乃至整个凉州防线的安危,都系于他此役的决断。
在这种极致的紧张氛围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就在奇袭队预定出发的前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毫无预兆地降临。
或许是鹰嘴崖的狄军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或许是单纯的巧合,一队约两百人的狄人精锐骑兵,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如同鬼魅般绕过了外围的几处哨卡,竟直接扑向了霍凛所在的野狼谷临时大营。
彼时,永宁刚核对完最后一批准备运往前方主营的药材,正从临时搭建的医药物资帐篷里走出来,打算返回自己的住处。赵振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骤然间,营地外围响起了尖锐急促的警哨声和凄厉的呐喊。
“敌袭——!”
“狄人摸上来了,保护侯爷!”
整个营地瞬间炸开。
火光四起,人影幢幢,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怒吼声与狄人野蛮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夜的死寂。
永宁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看到不远处,巡逻的梁军士兵已经与冲入营地的狄人骑兵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小姐,快随我来!”赵振脸色剧变,一把拉住永宁的手臂,就要将她往帅帐方向带,那里通常是防御最严密的地方。
然而,混乱之中,一队约莫十人的狄人骑兵,似乎认出了帅帐的位置,或者说被那里聚集的更多梁军所吸引,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径直朝着那个方向冲杀过去。
他们骑术精湛,弯刀挥舞,瞬间将试图阻挡的几名梁军士兵砍翻在地。
而霍凛,显然是因为听到动静,正从帅帐中疾步走出,身边只跟着三四名亲兵。
他甚至连铠甲都未完全穿戴整齐,手中只握着他那柄“镇岳”剑。
双方的距离太近了。
那队狄人骑兵显然也认出了霍凛,眼中爆发出嗜血的狂喜,发一声喊,加速冲来。
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霍凛所在的位置。
“侯爷小心!”亲兵们嘶吼着扑上前,用身体组成人墙格挡箭矢,瞬间就有两人中箭倒地。
霍凛眼神冰寒,毫无惧色,挥剑格开射到近前的箭矢,剑风凌厉。
但他身处空旷地带,对方又是高速冲锋的骑兵,形势危在旦夕。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永宁被赵振拉着,正跑向帅帐侧后方,恰好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看到霍凛陷入重围,看到那闪烁着寒光的狄人弯刀即将砍向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
不能让他死。
“霍凛——!”她失声尖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赵振的手,不但没有躲藏,反而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朝着霍凛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她不懂武功,没有武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冲过去能做什么。
她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仿佛这样就能替他挡住那些明枪暗箭。
她的动作太过突兀,不仅赵振惊呆了,连那些冲锋的狄人骑兵也愣了一下。
就在这刹那间,一支阴险的冷箭,从混乱战场的侧面刁钻地射向霍凛因挥剑而露出的右肋空档。
角度狠毒,时机精准。
霍凛正全力应对正面之敌,察觉到侧翼劲风时,已然来不及完全闪避。
眼看那支箭就要射中他。
“不——!”永宁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合身扑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猛地撞向霍凛。
霍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撞,身形一个趔趄,那支致命的箭矢擦着他的肋部铠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留下一道深痕,却未能穿透。
而永宁,因为用力过猛,收势不住,整个人暴露在了霍凛原本的位置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名狄人骑兵策马冲近,手中的弯刀借着马势,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因撞击而身形不稳、恰好将永宁护在身后的霍凛的后颈狠狠劈下。
这一刀,势大力沉,若是砍实,足以致命。
霍凛刚稳住身形,察觉到脑后恶风,再想闪避已是万万不能。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刀锋带来的冰冷死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他身形挡在身后的永宁,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抹劈向霍凛后颈的刀光。
她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猛地伸出双手,不是去推霍凛,而是不顾一切地向上探出,徒手抓向了那劈落的冰冷刀锋。
“噗——!”
是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
剧痛瞬间从手掌传来,永宁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骨与冰冷的钢铁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她苍白的脸,也溅到了霍凛的颈侧。
那狄人骑兵没料到这女子竟敢徒手抓刀,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霍凛已然反应过来。
“永宁!”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目眦尽裂。
他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剑,速度快到极致,剑光如同匹练般向后横扫。
“咔嚓!”那狄人骑兵持刀的手臂被齐腕斩断,惨叫声戛然而止,被霍凛紧接着回身刺出的一剑贯穿了咽喉。
这一切看似漫长,实则都发生在短短两三息之间。
霍凛一把将因为剧痛和失力而软倒的永宁捞起,紧紧护在怀中,手中的“镇岳”剑舞成一团光幕,将后续射来的箭矢和试图靠近的狄人尽数格挡、劈退。
他的眼神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沉稳,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暴怒与杀意,如同被彻底激怒的远古凶兽。
“结阵,保护侯爷和夫人!”赵振终于带着几名护卫冲杀过来,与霍凛残存的亲兵汇合,组成一个紧密的圆阵,将霍凛和永宁护在中心。
后续的梁军士兵也源源不断地涌来,加入战团。
那支突入核心区域的狄人骑兵,在霍凛暴怒的反击和越来越多梁军的围攻下,很快被歼灭殆尽。
战斗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厮杀和伤者的呻吟。
霍凛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紧紧抱着怀中的永宁,低头查看她的伤势。
永宁的双手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鲜血汩汩涌出,将她浅色的棉服袖口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因为极致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已经渗出血丝,却硬是没有哼出一声。
霍凛看着她那双原本应执笔抚琴、如今却为了保护他而变得残破不堪的手,看着她强忍剧痛、倔强不语的模样。
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滔天怒意、剧烈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痛楚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心中喷涌、灼烧。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嗜血的修罗,扫过战场,厉声吼道:“医官!吴医官哪里去了?!滚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狂暴,震得周围的士兵都心头一凛。
很快,连滚爬爬的吴医官被亲兵拖了过来。
霍凛小心翼翼地将永宁平放在刚刚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依旧半跪在她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她没有受伤的小臂,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一般。
他那双惯常冰冷的眸子,此刻死死地盯着吴医官处理伤口的过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当酒精清洗伤口时,永宁终于忍不住痛哼出声,身体剧烈地一颤。
霍凛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轻点,没看到她疼吗?”
吴医官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药瓶掉在地上。
永宁虚弱地睁开眼,对上霍凛那双充满了血丝、翻涌着复杂激烈情绪的眼睛,她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因为疼痛而失败了,只能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没……没事,你,你没受伤吧……”
都这个时候了,她关心的竟然还是他有没有受伤。
霍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臂,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层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惊涛骇浪。
生死一线间,她为他徒手挡刀,劫后余生时,她仍念他是否安好。
这一刻,什么身份隔阂,什么政治婚姻,什么冰冷外壳,在这以生命为代价的舍身相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同心,或许并非始于温情脉脉,而是在这血与火的淬炼中,在直面生死的瞬间,本能做出的、超越一切的选择。
永宁舍身相护的举动,彻底击碎了霍凛冰冷的外壳,让他看到了她深入骨髓的坚韧与对自己超越生死的关切。
而霍凛在那一刻爆发出的失控与后怕,也暴露了他内心早已悄然变化的情感。
生死劫后,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