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中回来后,永宁的心绪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难恢复以往的沉寂。
李贵妃那意有所指的话语、宫中各处投来的探究目光,以及西市那根冰冷的细针,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缠绕在她心头,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警惕。
霍凛似乎更忙了,常常深夜才归,天未亮便又离去。即便同在府中,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偶尔在回廊或饭厅遇见,也只是冷淡的点头之交。
那日西市他出手相救时流露出的那一丝近乎急切的情绪,早已被更深沉、更难以穿透的冷漠所取代。
永宁甚至有些恍惚,那日市集上那个快如鬼魅、救下孩童的身影,是否真的存在过。
这日午后,阴霾了数日的天空终于飘起了细雪。
永宁坐在窗边,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在枯枝庭院,心思却飘向了别处。她想起宫中姐妹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想起李贵妃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想起皇帝兄长状似无意的询问。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再安于这西苑一隅,只做一个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笼中鸟。
她需要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处怎样的险境。
然而,在这深宅大院,她唯一能稍微“接触”到外界讯息的地方,似乎只有霍凛的书房。
那里是他处理军务、会见下属的核心之地,或许会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永宁自己吓了一跳。窥探夫君的书房,这于礼不合,若被发现,她几乎能想象霍凛那冰冷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斥责。
可是若那西市的惊马真是冲着她来的,若宫中那些暗流真的与她有关,她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内心的恐惧与一种新生的、微弱却执拗的勇气激烈交锋。
最终,对未知危险的担忧压过了对霍凛的畏惧。
她深吸一口气,唤来兰芷。
“去打听一下,侯爷今日是否在府中,何时会回来。”
兰芷虽不解其意,还是应声去了。片刻后回来禀报:“回公主,侯爷一早便出府了,似乎去了京郊大营,管家说估摸着要亥时末才能回来。”
亥时末……
时间足够了。
永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知道了。我有些倦了,想小憩片刻,无事不要来打扰。”
打发了兰芷和秋雯,永宁独自坐在室内,听着外面雪花落下的簌簌声,等待着时机。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雪却越下越大,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府中各处陆续点起了灯,但因为霍凛不在,显得比平日更安静几分。
估摸着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外面人迹渐少,永宁披上一件深色的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容颜,悄无声息地出了西苑。
她知道东院书房附近守卫森严,白日里绝无可能靠近。但或许因着大雪和霍凛不在,守卫会稍有松懈,她记得书房侧面有一扇小窗,似乎并不常关死,因为霍凛不喜书房气闷。
借着夜色的掩护和飘洒的雪花,永宁小心翼翼地避开偶尔走过的仆役,绕到东院的书房后侧。
她的心跳得厉害,手心沁出冷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
果然,书房的后窗有一扇微微支开了一条缝隙,似是用于通风。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透出,隐约可见室内无人。
永宁屏住呼吸,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才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扇窗推开得更大一些。幸好雪声掩盖了微小的摩擦声。
窗户并不高,她咬咬牙,双手撑住窗台,费力地攀爬上去,几乎是用滚的跌入了书房内侧。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她吓得立刻蜷缩起身子,躲在厚重的窗帘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等了片刻,外面并无动静,只有雪花敲打窗棂的细碎声响。
她这才敢缓缓抬起头,打量这间霍凛日常处理公务的重地。
书房极大,陈设却异常简洁冷硬。巨大的黑檀木书案上,文书堆叠得整整齐齐,笔架、砚台、镇纸一丝不苟。
两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兵法典籍、史书方志。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北疆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符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松木香,以及一种霍凛身上特有的、冷冽而干净的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浓重的、属于他的印记,秩序、冷峻、压抑。
永宁的心底生出几分怯意,几乎想要立刻原路返回。但来都来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
她不敢翻动大件的文书,只希望能找到一些被遗漏的、不起眼的线索。书案上显然被精心整理过,除了公文,并无他物。抽屉都上了锁。
她的目光扫过书架、多宝格、甚至墙角,最终,落在了书案旁的那个黄铜火盆里。
火盆中积着厚厚的纸灰,显然经常焚烧文书。但就在灰烬的边缘,似乎有一小片未被完全烧尽的纸角,因为被压在其他灰烬下,侥幸残留了下来。
永宁的心猛地一跳,她快步走过去,也顾不得脏,小心地用指尖捻起那片焦黑的纸片。
纸片只有小半个巴掌大,边缘焦黑卷曲,上面的字迹也被火燎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是某种遒劲而略显潦草的笔迹,与霍凛平日里批阅公文时那种工整冷硬的字迹似乎有所不同。
她凑到灯下,仔细辨认着那残存的寥寥数字:
“北狄…腊月…王庭异动,恐……交易……”
“京中贵人……线…切莫……”
“……冰……下毒……”
断断续续的词语,如同破碎的密码,拼凑不出完整的含义,却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阴谋气息?
北狄,王庭异动,交易,京中贵人,下毒?!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永宁的心上。
这分明是一封密信的一部分,内容涉及北狄、京城权贵,甚至还有阴毒的“下毒”之策。
是谁写的?写给谁的,为何会被霍凛焚烧,他是否知情,还是这本身就是他收到的密报?
“冰”……是指什么,冰雪,还是…?她猛地想起皇帝赏赐的那座不断散发着寒气的冰山,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就在她心神剧震,对着那片残纸浑身发冷之际,书房外忽然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侯爷放心,都已安排妥当……”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嗯。明日寅时出发,不得有误。”另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是霍凛。他怎么会提前回来了呢?
永宁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残片几乎拿捏不住。
她手忙脚乱地将那片残纸塞进袖中,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想要躲藏,却发现这书房空旷简洁,根本无处可藏。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清晰可闻。
完了,永宁脑中一片空白,绝望地闭上了眼。
门被推开,裹挟着室外寒气的霍凛迈步走了进来。
他几乎是一进门,目光就如鹰隼般扫过整个书房,随即猛地定格在站在书案旁、脸色惨白、浑身僵硬的永宁身上。
霍凛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寒气,比室外的风雪更冷冽刺骨。他身后的亲随也看到了永宁,顿时噤声,面露惊愕。
“你在这里做什么?”霍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他的目光扫过她略显凌乱的裙摆和袖口,最后落在她那双沾着一点灰烬、微微颤抖的手上。
永宁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大脑飞速旋转,却想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霍凛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刮过她的脸颊,最后落在那个尚未完全关严实的后窗上。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审视。
永宁下意识地将那只藏着残纸的手缩回袖中,这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霍凛的眼睛。
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如同铁钳般箍得她生疼。
“手里拿的什么?”霍凛的目光冰冷彻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永宁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灭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书房夜影,密函现形。 她窥见了秘密的一角,却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冰冷的刀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