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粮案如同一块投入茅厕的巨石,虽未能立刻将李甫、王琛彻底拖入深渊,却成功溅了他们一身腥臊,使其焦头烂额,攻势受挫。
然而,霍凛与永宁都清楚,这仅仅是缓解了燃眉之急,那柄名为“通敌伪证”的利剑依旧高悬,若不将其彻底击碎,危机远未解除。
破财路,是为了乱敌阵脚。
而要真正扭转乾坤,必须直指核心,那几封足以定罪的伪造密信,以及那份污蔑霍凛“指挥失当、致使将士枉死”的匿名谤书。
永宁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份恶毒的谤书。
霍凛在军中的威望,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爱兵如子、算无遗策的形象,这谤书却专攻此点,用心何其险恶。
若能证明这谤书内容不实,不仅能洗刷霍凛的部分污名,更能从根本上动摇那些“伪证”的可信度,一个连基本事实都能肆意歪曲的构陷,其核心“证据”又能有几分真实。
她重新摊开那份辗转得到的谤书抄本,逐字逐句地反复研读,目光最终停留在关于“黑石峪阻击战”的污蔑上,这是谤书中描述最“详尽”、也最恶毒的一处,直指霍凛为保全主力,冷酷下令三营将士死守直至全军覆没,营指挥使张嵩“枉死”。
“张嵩……”永宁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霍凛当日看到此处时那目眦欲裂的愤怒。
她记得霍凛说过,张嵩是主动请缨,成功完成了阻击任务,虽伤亡惨重,但为主力合围赢得了关键时间,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若张嵩将军的部下,还有幸存者呢?”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永宁的脑海。
阵亡名录或许可以伪造,军报或许可以被歪曲,但亲历那场战斗、并且活下来的当事人,他的证言,将是无可辩驳的。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激动起来,但随即又是一盆冷水,黑石峪之战异常惨烈,三营几乎打光,就算有幸存者,恐怕也是重伤难愈,隐姓埋名,茫茫人海,何处去寻?
更何况,政敌既然敢以此做文章,恐怕早已排查过,绝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漏洞。
然而,永宁并未放弃。
她召来秋雯和兰芷,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最为隐秘的宫中及市井关系,甚至不惜动用了一些早年埋下的、连霍凛都未必清楚的、属于她公主身份的“暗桩”,下达了一个近乎大海捞针的命令:
寻找黑石峪之战,张嵩将军麾下三营的任何幸存者,无论身份,无论现状。
这是一项极其困难且充满风险的任务。
时间过去了数月,战场远在北疆,幸存者可能流落至任何地方。
但永宁相信,只要人还活着,只要她撒下的网足够细密,总有一线希望。
就在漕粮案在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之际,一条极其隐晦的消息,通过兰芷兄长那条线,辗转传回了王府。
消息称,京郊南麓的一处偏僻村落里,近来搬来一户陌生人家,男主人约莫三十许,沉默寡言,腿脚似乎有些不便,据说是从北边来的,曾在军中效力,因伤退役。
有邻人偶然听到他醉后呓语,模糊提到过“黑石峪”、“张头儿”等词。
黑石峪,张头儿!
永宁的心猛地一跳。
这会是那个渺茫的希望吗?
她立刻下令,不惜一切代价,确认此人身份。
但同时,严令必须绝对隐秘,绝不能让任何外人,尤其是李甫那边的眼线察觉。
赵振亲自带了两名最精于潜行侦察的旧部,扮作行脚商人,暗中潜入那个村落。
他们观察了数日,确认那户人家确为生面孔,男主人名唤“石勇”,平日以编织竹器为生,左腿行动不便,应是旧伤。
赵振甚至冒险,在他家晾晒的衣物上,看到了隐约的、清洗不掉的暗红色血迹,那是经年累月浸润的血衣才有的痕迹,非普通农户所有。
为进一步确认,赵振设计了一场“意外”。
他让一名部下假装醉酒,在石勇家门口与人口角,制造混乱。当石勇闻声出来查看时,那名曾是军中斥候的部下,敏锐地捕捉到了石勇下意识摆出的、军中标准的警戒姿态以及腰间一道狰狞的箭疤位置,与军中对黑石峪部分重伤者撤离记录的描述吻合。
就是他!
黑石峪之战,张嵩将军麾下的幸存者。
永宁得到确认的消息,几乎喜极而泣。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然而,喜悦之后,是更深的忧虑。
找到证人只是第一步,如何在不被政敌发现的情况下,将他秘密保护起来,并让他愿意出面作证,才是关键。
石勇选择隐居于此,显然是不愿再卷入是非,强行带走,恐生抵触,走漏风声更是灭顶之灾。
“不能硬请,只能智取,并且要确保万无一失。”
永宁与霍凛商议后,定下了周密的计划。
首先,由赵振安排可靠之人,以“收购优质竹器”为名,与石勇接触,建立初步信任,并旁敲侧击地了解他对当年之事的看法及现状。
反馈很快回来,石勇对张嵩将军极为敬重,提及黑石峪之战,虽心有余悸,但言语间对霍凛并无怨怼,反而认为那是不得不打的硬仗。
他隐居于此,主要是因伤势难以承受边关苦寒,加之目睹太多同伴牺牲,心灰意冷。
了解其心结后,永宁亲自修书一封,未有落款,但字里行间以“北疆故人”的口吻,表达对张嵩将军及三营将士的缅怀与敬意,并隐约提及如今有人欲玷污英烈之名,扭曲事实真相。
信由赵振的人,在“闲聊”中,“无意”间让石勇“看到”。
果然,石勇看到信后,沉默良久,眼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军人的血性,对袍泽名誉的维护,压倒了对平静生活的渴望。
时机成熟。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振亲自带队,以“北疆军中兄弟聚会,共祭张嵩将军”为由,将石勇及其家小,悄无声息地接出了村落。
他们没有返回京城,而是直接送往了霍凛早年秘密购置、连王府账册上都未曾记载的、位于西山深处的一处隐蔽田庄。
那里有霍凛最忠诚的旧部看守,与世隔绝,安全无虞。
与此同时,赵振的人在石勇家中,布置了遭了“山贼”洗劫、举家匆忙逃难离去的假象,抹去了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痕迹。
当石勇在安全的田庄内,亲口向赵振陈述了黑石峪之战的真实经过,张嵩将军如何主动请缨,如何浴血奋战完成阻击。
霍凛如何及时派兵接应、尽力抢救伤员,以及战后如何为张嵩及阵亡将士请功,并拿出他冒死保留下来的一枚带有张嵩标记的箭簇和半块染血的号牌为证时,赵振这个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消息传回王府,霍凛重重一拳砸在案上,虎目含泪,是为张嵩,为那些枉死的英魂,也是为这沉冤得雪的希望。
永宁亦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多日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
证人暗护,曙光已现。
石勇的证言与物证,虽不能直接推翻“通敌”的指控,却像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匿名谤书的谎言内核。
这足以在未来的对决中,给予政敌沉重一击,也为进一步撕开那“通敌伪证”的画皮,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笼罩在镇北王府上空的阴霾,似乎被这一缕微弱的曙光,刺穿了一个小小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