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如山,归期已定。
纵有万般不舍,千般不愿,离别的日子还是无情地到来了。
启程的前一夜,霍凛的帅帐内灯火彻夜未熄。并非缠绵话别,而是紧张地部署与交代。
霍凛召来了赵振、几位核心将领以及负责后勤文书的主事。
“夫人返京后,伤兵营所需药材,按此清单,由赵振负责,通过秘密渠道继续采购运送,不得有误。”霍凛将一份永宁亲手口述、书记员记录的详细清单交给赵振,语气冷肃。
“末将遵命,必不负侯爷、夫人所托!”赵振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声音铿锵。他知道,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侯爷对夫人的承诺延续。
“抚恤银两发放、立功将士奖赏后续事宜,皆按夫人此前定下的章程办理,若有疑难,随时快马报我。”霍凛目光扫过军需主事。
“下官明白。”主事躬身应道,语气中带着对永宁所定章程的信服。
霍凛又对几位将领仔细交代了未来一段时间的防务重点、应对狄人可能反扑的策略,甚至细化到几处关键烽燧的物资储备。
他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都预先考虑到,只为能让永宁稍微安心地离开。
永宁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他冷峻侧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为她而起的波澜,心中酸涩与暖意交织。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为她铺平回京的路,减轻她肩上的重担。
交代完毕,众将退去。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霍凛走到永宁面前,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
那并非什么珍稀宝物,而是一块触手温润、色泽深沉的玄铁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凌厉的“霍”字,背面则是一些复杂的云纹。
“这是我的贴身令牌,见它如见我。”他将令牌放入永宁未受伤的掌心,合上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京中若有急难,持此令可调动我在京城及周边的一切暗卫与力量,无需请示,可先斩后奏。”
他的话语带着铁血的气息,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人心安。这等于将他最核心的力量交到了她的手上。
永宁握着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令牌,只觉得重逾千斤。她没有推辞,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定会妥善保管。”
她知道,这不仅是一份保护,更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似乎连天地都感受到了离别的沉重。
营门外,返京的车驾已然备好,那传旨太监和禁军护卫早已等得不耐烦,却碍于霍凛的威势,不敢过多催促。
永宁换回了初入边关时那身朴素的棉服,外面罩着一件霍凛命人连夜赶制出来的、内衬柔软貂毛的锦缎斗篷,以抵御长途风寒。
她的行李简单,除了必要的衣物和药品,大多是她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几包边民送的草药,一小块硬邦邦的奶疙瘩,还有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
当她走出营帐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愣住,眼眶迅速发热。
营门内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然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前排是伤兵营那些能走动的伤员,他们拄着拐杖,或相互搀扶,许多人身上还缠着绷带,此刻却都努力挺直了脊梁。
那个曾抓着她手喊娘的小兵,红着眼圈,用力地挥舞着他仅存的手臂。
“夫人,一路平安!”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带着哽咽的呼喊声响了起来:
“夫人保重!”
“多谢夫人活命之恩!”
“夫人,我们等着您回来!”
吴医官站在人群前方,花白的胡子在寒风中微颤,他朝着永宁,郑重地深深一揖。
往后,是更多的士兵,他们自发地列队站立,虽然无声,但那一道道目光中蕴含的敬意与不舍,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沈知节站在队伍前列,穿着崭新的游击将军服,朝着永宁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眼神复杂,有敬重,亦有难以言喻的感慨。
甚至,在人群外围,永宁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那日集市上送她奶疙瘩的老妪,还有几个曾在她组织下帮忙缝补军衣的边民妇人,她们挎着篮子,里面装着些鸡蛋、干果,远远地朝着她招手,用生硬的官话喊着“夫人,吉祥!”
这自发汇聚而来的送别人群,这朴实无华却真挚无比的情感,像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击着永宁的心房,也让她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她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他们如此厚爱。
霍凛站在她身侧,看着眼前这一幕,冷硬的唇角紧抿,眼神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包裹着纱布的手。
永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朝着送行的人群,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诸位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四个字。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她倾注了心血与情感的营地,看了一眼那些可爱可敬的将士和边民,然后,在霍凛和秋雯的搀扶下,毅然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启程——”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在冻土上,也碾在每个人的心上。
霍凛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目送着车队远去,消失在弥漫的晨雾与风雪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影,他依旧久久未动。北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带着淡雅药香的丝帕,那是永宁昨夜为他擦拭手上墨渍后,他悄然留下的。
他紧紧攥住那方丝帕,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残留的体温与气息。
离别边关,情难割舍。
带走的,是沉甸甸的牵挂与承诺。
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与共同守护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