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封暗藏机锋的家书,如同最后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永宁心中对宫廷残存的最后一丝依赖与幻想。
她将灰烬碾入香炉,看着那点微光彻底湮灭,心也随之沉入一片冰冷的清醒与决绝之中。
前路茫茫,危机四伏,她除了依靠自己,或许真的只能试着去触碰那座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冰山”。
然而,破冰谈何容易。
自宫宴归来后,霍凛似乎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极度忙碌的状态,常常数日不见人影,即便回府,也多半宿在书房,与幕僚将领议事至深夜。
那件他赠予她御寒的玄色大氅,早已由丫鬟洗净熏香,妥善整理好,永宁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归还,或者说,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愿就此斩断那晚烟花下短暂的联系。
天气愈发寒冷,接连几场大雪将京城染成一片纯白。
永宁的身子终究因落水落下了病根,畏寒得厉害,即便西苑地龙烧得极旺,她仍常常觉得手足冰凉,咳嗽也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这日午后,又飘起细雪。
永宁拥着厚厚的锦裘,坐在窗边看书,却总觉得有冷风从窗缝钻入,砭人肌骨。她唤来兰芷,想让她再寻个手炉来。
兰芷应声而去,片刻后却并非独自回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霍凛身边的亲卫。他们抬着一只硕大的、裹着防雨油布的箱子,行动间沉稳无声。
“公主,”为首一名亲卫躬身行礼,声音一板一眼,“侯爷吩咐,将此物送来西苑。”
永宁讶然,放下书卷:“这是?”
亲卫上前,利落地解开油布绳索,打开箱盖。顿时,一股淡淡的、属于上好皮毛的独特膻味混合着樟木的清香弥漫开来。
箱内竟是一件极其完整华贵的雪白狐裘。那皮毛色泽光润,毫无杂色,毛锋细腻绵密,一看便知是极北之地难得的极品雪狐皮所制,而且需要无数张皮子才能拼出如此完整的一件。裘衣做工更是精湛无比,领口袖边以银线绣着暗纹云海,既保暖又不失雅致。
“侯爷说,近日天寒,此裘保暖甚佳,请公主殿下保重身体。”亲卫复述着霍凛的话,语气平铺直叙,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传递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指令。
兰芷和秋雯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眼中满是惊艳。这般品相的狐裘,便是宫中后妃也难得一见。
永宁也怔在了原地,看着那件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依然流淌着莹润光泽的白狐裘,一时竟忘了反应。
霍凛……送她狐裘?
为什么?
是因为那日宫宴她咳嗽被他看见了,还是因为那晚宣德楼上她畏寒的模样,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对“所有物”的基本维护,不希望她病倒添麻烦。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转,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亲卫见永宁不语,又道:“侯爷还吩咐,若公主无事,他便不过来了。军务繁忙。”
这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永宁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微澜。
原来如此。只是吩咐下人送来,甚至懒于亲自露面。一切关怀,都隔着一层公事公办的冰冷距离。
她心底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和诧异,瞬间冷却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她沉默片刻,终是缓缓起身,走到箱笼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柔软温暖的皮毛。触感极好,暖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开来。
“代我多谢侯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有劳二位了。”
亲卫任务完成,毫不拖泥带水地行礼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永宁主仆三人,和那件奢华得与这简约房间有些格格不入的白狐裘。
“天啊,公主!这狐裘太漂亮了。”秋雯忍不住小声惊呼,“侯爷心里果然是有公主的。”
兰芷也笑着附和:“是啊公主,侯爷瞧着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挺细心体贴的。快试试合不合身。”
永宁看着那件白裘,却仿佛看到了霍凛那张冷硬的脸。
他的“细心体贴”,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终究还是在兰芷的帮助下,披上了那件狐裘。
厚重的裘衣瞬间将她包裹,隔绝了所有的寒意,暖意融融,仿佛投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雪白的皮毛衬得她苍白的面容有了几分血色,更显楚楚动人。
镜中的身影,华贵,雍容,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脆弱与孤寂。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未出嫁时,她似乎也曾向往过将来夫君会赠她华服美饰,呵护备至。
如今,这价值连城的狐裘就在身上,却来得如此不是滋味。
“很暖和。”她轻声说,语气听不出喜怒,“收起来吧。”
“公主不穿着吗?”秋雯不解。
“今日又不外出,何必穿着如此招摇。”永宁淡淡地道,自己动手解下了狐裘,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某种让她心绪不宁的东西。
兰芷小心地接过,将其重新收入箱中保管。
之后几日,天气依旧寒冷。
永宁并未再动那件白狐裘,依旧穿着自己旧日的衣裳,抱着手炉取暖。
然而,她却总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那只放在墙角的箱笼。
霍凛再未提及此事,仿佛送出一件如此贵重的礼物,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为之,微不足道。
直到一次,霍凛难得回府用晚膳。
膳桌上依旧沉默。
永宁吃得不多,偶尔压抑地轻咳一声。
霍凛的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忽然开口,语气是他一贯的冷硬直接:“那狐裘,不合身?”
永宁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垂眸道:“并非。狐裘甚好,只是妾身整日居于室内,并无用处,恐穿戴久了,反而折损了皮毛。”
这话半真半假。
她是觉得那裘衣太好,好得让她不安,好得仿佛一件冰冷的战利品,而非温暖的礼物。
霍凛闻言,皱了皱眉,似乎不能理解这种“怕折损”的想法,只道:“皮子就是拿来穿的。坏了再换便是。”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那千金难求的雪狐皮不过是寻常布帛。
永宁一时语塞。
霍凛看了她一眼,又道:“府中库房里还有些玄狐、银鼠皮的料子,若你不喜那件的样式,可让绣房另做。”
永宁忽然觉得,跟这个男人讨论“喜不喜欢”、“样式”这种问题,根本是对牛弹琴。
他的思维似乎永远停留在最实际的功能层面,保暖,以及,坏了就换。
她只好低声道:“谢侯爷关怀,不必麻烦了。那件很好。”
霍凛便不再多言,继续用餐。
膳后,他起身离去前,脚步顿了顿,背对着她,似乎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边关苦寒,将士们若有此裘一件,便是寒冬亦足可抵命。”
说完,他便大步离开了。
永宁却因他这最后一句话,怔忡了许久。
他送她这般珍贵的裘衣,并非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或许更因为,在他眼中,保暖御寒是一件极其严肃、甚至关乎性命的事情。他见过太多冻死冻伤的士卒,所以才会对她畏寒咳嗽如此“大惊小怪”。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缓缓涌上心头。
那情绪不再是单纯的失落或困惑,而是夹杂着一丝酸楚的理解,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触碰到了他冰冷外壳下某一处真实角落的悸动。
他并非不解风情,只是他所有的“情”,都早已被边关的风雪和战场的血色,浸染得冰冷而沉重。
隔日,大雪初霁。
永宁沉默良久,终于让兰芷取出了那件白狐裘,仔细穿上。
她走到院中,积雪很深,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不再引起剧烈的咳嗽。厚重的裘衣将她严实包裹,暖意源源不断,仿佛真的能将一切严寒隔绝在外。
她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和皑皑白雪覆盖的屋檐,忽然想起霍凛离去时的背影。
将军赠裘,意外地带来暖意。
但这暖意,却如此复杂,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更清晰地看到了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无数艰辛往事与不同世界铸就的鸿沟。
这份“意外之暖”,她该如何承受,又该如何回应呢。
她站在雪地里,良久未动,如同一尊披着雪白裘衣的玉雕,美丽,却弥漫着化不开的迷茫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