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将军府,似乎连时光都冻得凝滞了。
永宁蜷在西苑暖阁的窗边,看着庭中枯枝在灰白天空下划出嶙峋的痕迹,一如她此刻的心境,荒芜而冰冷。约法三章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将她与这座府邸的男主人彻底隔绝。连日来的试探碰壁,已让她心力交瘁,几乎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这日午后,天气阴沉得厉害,像是要落雪。暖阁里炭火烧得足,熏得人昏昏欲睡。
永宁却觉得心头憋闷,那暖意仿佛隔着一层什么,透不进心里去。
“兰芷,陪我去院里走走。”她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尽管霍凛明言不喜她往前院去,但这偌大的侯府,后花园总还是能去的。
“公主,外头天寒,眼看要下雪了……”兰芷担忧地劝道。
“无妨,透透气便回。”永宁执意道,随手拿起一件银狐毛滚边的斗篷披上。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西苑。
后花园里亦是萧索一片,假山池水都蒙着一层灰败的色调。永宁漫无目的地走着,寒风掠过脸颊,带来几分刺痛般的清醒。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一处靠近东院外墙的回廊。这里已偏离后花园中心,略显偏僻。正要转身回去,却隐约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压抑的人声。
是霍凛的声音。
永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此刻不应在书房处理公务么,怎会在此处?
那声音低沉而严肃,与她平日听到的冷硬命令不同,似乎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鬼使神差地,她示意兰芷留在原地,自己则悄悄靠近廊柱,借着一丛半枯的忍冬藤蔓遮掩,向声音来处望去。
隔着一道月洞门和稀疏的花木,她看见东院一侧的小议事厅门开着,霍凛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厅中。
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却也透出几分居家的随意,如果那周身凌厉的气质也能称之为“随意”的话。
他面前,站着三个人。
一对衣着朴素、面带风霜沧桑的老夫妇,老妇人正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抹着眼泪。旁边还有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瘦瘦小小,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新衣,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霍凛的背影对着永宁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比平日缓和许多的声音:
“……赵大的抚恤,府中理应早已发放。可是途中出了差错,未曾送到二位手中?”他的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确认。
那老汉闻言,慌忙摆手,声音哽咽:“回侯爷话,送、送到了。足足一百两银子,还有两匹布,粮食村里人都看着呢,一分不少。赵大他…他在地下也能安息了。是小老儿、小老儿一家,愧对侯爷厚恩啊。”说着,老汉也要跪下。
霍凛迅速上前一步,托住了老汉的手臂,没让他跪下去:“老人家不必如此。赵大跟随我七年,冲锋陷阵,从未退缩。去年腊月,若不是他舍命相护,我这条臂膀早已废在北狄人的刀下。”他侧了侧身,永宁似乎看到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左臂,“他战死沙场,是为国捐躯。这些抚恤,是他应得的,也是朝廷和霍某,对他、对你们的一点心意。”
老妇人哭得更厉害了:“侯爷您是大好人,还记得他,可我们、我们没用,没看好那些银子,遭了贼,孙儿又病了一场。这才、这才厚着老脸想来求求侯爷……”
那男孩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倔强和羞愤:“奶奶,别说了!我们不要,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霍凛沉默了片刻。永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会如何处置,斥责他们贪得无厌,还是冷漠地以“规矩已尽”打发走?
然而,霍凛却转向身旁侍立的一个亲随模样的汉子:“霍青,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要碎银。再备些耐放的米粮、肉干,还有厚实的棉布,一并拿来。”
“是,侯爷。”那叫霍青的亲随毫不迟疑,立刻领命而去。
霍凛这才重新看向那一家三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又柔和了几分:“老人家,银子收好,莫再声张。回去置办几亩薄田,好生将孩子抚养成人。若遇难处,可持此令牌到任何一处霍家军驻地寻管事之人。”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递了过去,“记住,这不是施舍。这是赵大用命换来的,也是你们应得的。让孩子读书,或者习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便是对赵大最好的交代。”
老汉颤抖着接过令牌,老泪纵横,拉着孙儿就要磕头。霍凛再次拦住了他们。
这时霍青带着东西回来了。霍凛亲自将一袋碎银和包好的物品递到老汉手中,又低头看了看那男孩,抬手,似乎想拍拍他的头,最终却只是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好好长大。”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男孩仰着头,看着霍凛,眼睛亮得惊人,用力点了点头。
亲随引着千恩万谢的一家人从小侧门离开了。
小厅前恢复了寂静。
霍凛独自站在原地,负手望着那家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冬日的寒风吹起他玄色的衣摆,勾勒出孤直而沉重的背影。
永宁屏住呼吸,藏在廊柱后,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她看到了什么?
那个在朝堂上冷硬如铁、在府中淡漠如冰的镇北侯,那个让她感到无比畏惧和疏远的夫君,竟然会有如此……重情而细致的一面。
他记得麾下每一个士卒的牺牲,亲自过问抚恤是否到位。他会因为部下的家人遭难而额外施以援手,且方式如此顾及对方的尊严,用碎银而非整银,叮嘱莫要声张。他甚至会关心一个阵亡士兵之子的未来。
那递出令牌的手,那按在男孩肩头的手,与她记忆中那双只会握剑、批阅公文、冰冷推开她的手的印象,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是震惊,是意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一直以为他的世界只有冰冷的权谋和杀伐,却从未想过,那铁甲之下,或许也藏着一颗会为牺牲的部下而沉痛、会关照其遗孤的重情之心。
“谁在那里?”
突然,霍凛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警惕,猛地转向永宁藏身的方向。
永宁吓了一跳,心跳骤停,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裙摆却不小心拂动了枯藤,发出了细微的窸窣声。
霍凛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她的位置。他眉头紧锁,大步走了过来。
永宁无处可躲,只得硬着头皮,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脸颊因偷窥被抓包而烧得通红,手指紧张地绞着斗篷的系带。
“公——主——殿——下?”霍凛看清是她,脚步顿住,眼中的锐利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审视与不悦,“你在此处做什么?”
他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冰冷疏离,仿佛刚才那个温和处置旧部家属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我…我只是随意走走,并非有意……”永宁声音微弱,带着窘迫。
霍凛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兰芷,又落回她因紧张而泛白的脸上。他显然不信她的说辞,眼神愈发深沉冷冽。
“西苑之外,并非公主散心之所。府中规矩,望公主牢记。”他冷冷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臣还有军务,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东院的月洞门后,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令他难以忍受。
寒风卷过,吹起永宁斗篷的毛领,冷意瞬间钻入脖颈,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方才窥见的那一丝微弱暖意,瞬间被他离去的冰冷姿态冻得粉碎。
她依旧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与那个男人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
只是,那鸿沟之下,似乎不再是全然漆黑的冰冷。她仿佛窥见了一点深埋于地底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熔岩。
暗流依旧在涌动。
只是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是纯粹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