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虚幻的身影,仅仅是安静地悬浮在那里,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作。他面容模糊,看不清具体神情,唯有那嘴角微不可察的弧度,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岁月流逝中定格的一抹错觉。
可就是这模糊的轮廓,这无声的凝视,让殿内殿外的六人,灵魂都在颤栗!
他还在这里!
以这样一种方式,一缕残存的神念,守在这被封印的静心殿中,守在这枚……可笑的桃木发簪旁!
凌霜瘫坐在地,仰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那虚影。可那份独特的、属于孤辰的寂寥气息,却如同无形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她宁愿这是一场幻觉,是心魔滋生的假象,可那神识波动的本源做不得假,那就是他!是他留下的一道印记!
殿外,苏瑶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失声惊呼。赤练周身缭绕的妖火瞬间熄灭,只剩下瞳孔地震般的收缩。墨璇停止了所有推演计算,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虚影,理性思维再次宕机。妙音指尖一颤,险些将残琴摔落。星眸更是双腿一软,若非强撑着,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不是彻底消散了吗?在陨神崖,在她们六人联手之下,他不是应该神魂俱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渺茫吗?为何这里还会有一缕如此清晰、甚至能凝聚形态的神念?!
这超出了她们的认知,也击碎了她们好不容易(或者说,被迫)建立起来的、关于“结局”的认知。
他到底布置了多少后手?到底算计到了哪一步?就连他自己的“死亡”,难道也不是终点,而是另一重计划的开始吗?
一种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每个人的后颈。
而殿内,凌霜在与那虚影无声的对视中,内心的恐慌和抗拒达到了顶点。她受不了那“目光”,受不了那可能存在、却被她亲手扼杀的“温柔”。她猛地低下头,视线重新聚焦在那枚引起这一切的桃木发簪上。
恨意是支撑,而这可能的“情愫”,是毒药!是比恨意更残忍的惩罚!
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要彻底毁灭这令她崩溃的源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前几步,伸手想要抓住那枚发簪,将它碾碎!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发簪的刹那——
那悬浮的孤辰虚影,动了。
他并未阻止,也没有攻击。他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虚幻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朝着凌霜的方向,虚虚一拂。
没有力量波动,没有灵气激荡。
但一段清晰无比、蕴含着复杂难言情绪的意念流,如同温润的溪水,毫无阻碍地、直接地流淌进了凌霜的识海深处。这意念并非声音,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象:
那是一个深夜,静心殿内灯火如豆。年轻的凌霜因练剑过度昏睡在偏殿榻上,呼吸均匀。真实的孤辰(并非虚影)悄无声息地走入,他站在榻边,沉默地凝视了她许久。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和眼底难以化开的疲惫。然后,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她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在她脸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流连。随即,他直起身,转身走向殿外,在门口微微顿足,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角,消散在夜风里:“如此刚烈,将来何人能护你周全……除非,是我。”
这段意念,与之前在轮回镜中看到的、关于洗练剑煞的宏大画面截然不同。它太私密,太细微,太……不像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掌控一切的孤辰尊者会做的事!
“呃……”
凌霜如遭重击,伸向发簪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原来……那不是幻觉,不是她濒临崩溃的臆想。他真的……真的曾有过那样的瞬间,那样……近乎逾越了师徒界限的举动和念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彻底绝望,连恨意都变得苍白无力的时候,让她知道这个?!
这比他用胸膛硬接她的剑,比他在轮回镜中咳血,更让她痛彻心扉!
这所谓的“慈悲”,这迟来的、隐秘的温柔揭露,是对她最狠的惩罚!它让她连最后一点用以自保的恨意都无法维持,它将她的心放在油锅上反复煎炸,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亲手毁灭的,可能不仅仅是师尊,还可能是一个……曾经默默将她置于特殊位置的人。
“啊——!!!”
凌霜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抱紧双臂,蜷缩在地上,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与悔恨。
殿外五人听到这比之前更加凄厉的哭声,心急如焚。
“凌霜!里面到底怎么了?!”赤练忍不住,再次催动妖力,一拳狠狠砸在屏障上。屏障纹丝不动,只是泛起更强烈的涟漪。
苏瑶脸色苍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是…是那发簪?师尊他…他对大师姐…”她不敢再说下去,一种混合着震惊、恍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涌上心头。难道师尊对她们,并非全然一致的师徒之情?
墨璇紧抿着唇,看着殿内凌霜崩溃的模样,以及那依旧悬浮的、模糊的虚影,脑海中飞速闪过所有关于师尊与大师姐相处的细节。是了,大师姐是首徒,陪伴师尊时间最长,性情也最肖似师尊的刚直…若说师尊会对谁有所不同…
妙音闭上了眼,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滑过。音乐通心,她似乎能“听”到从那屏障内隐隐传来的、属于凌霜灵魂碎裂的哀音。这哀音,比任何已知的曲调都更令人心碎。
星眸靠着殿外的廊柱,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她看到了,看到了大师姐的痛苦,也隐约猜到了那痛苦源自何处。原来,承受着特殊“关注”的,不止是命运的反噬,还有可能…是更沉重的情感。她忽然觉得,自己那单纯的“恨”,或许反而是一种幸运?
就在殿外五人因凌霜的崩溃和各自的猜测而心乱如麻之际——
静心殿内,异变再起。
那孤辰的虚影,在向凌霜传递了那段意念之后,似乎消耗了部分力量,身形变得更加淡薄,仿佛随时会消散。但他并未就此消失,而是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那模糊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蜷缩在地的凌霜,穿透了那层坚固的屏障,依次……扫过了殿外苏瑶、赤练、墨璇、妙音、星眸五人。
每一个被那“目光”触及的人,都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紧接着——
五道细微的、却同样清晰无比的意念流,分别精准地投入了五人的识海!
苏瑶的识海中,浮现的并非丹药相关,而是她刚入门时,因为想家偷偷哭泣,孤辰沉默地递给她一颗凡俗界才有的、包裹着漂亮糖纸的饴糖。他什么都没说,但她记得那颗糖的甜味,驱散了初来乍到的所有不安。而此刻,意念中附加了一句当时未曾听到的低语:“莫哭,此间…亦是汝家。”
赤练的识海中,是她第一次成功控制暴走的妖力后,脱力倒地,孤辰并未搀扶,只是将一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外袍盖在她身上,挡住了山林间的夜风。意念中传来他当时的心声:“半妖之躯,行走于世,苦了你了。但既入我门,便无人可再轻贱于你。”
墨璇的识海中,是她某次提出一个极其刁钻的阵法设想,被其他长老斥为“异想天开”,唯有孤辰,拿着她的草图看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眼底带着血丝,却指着其中一处道:“此处,若以‘逆七星’代之,或可成立。” 意念中是他当时的欣赏:“此女阵道天赋,恐在我之上。”
妙音的识海中,是她第一次弹出完整“心弦”之音后,孤辰并非驻足聆听,而是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直到曲终,才极轻地说了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 意念让她“听”到了曲终后,他心中未完的叹息:“…奈何缘浅,终是镜花水月。”
星眸的识海中,是她因“天煞孤星”命格被同龄人排斥,孤孤单单坐在角落时,孤辰走过来,并非安慰,只是指着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说:“你看它,孤悬于天,光耀千古。孤独,有时是强者必经之路。” 意念中是他当时的决绝:“你的命,为师来改,天若不容,我便逆了这天!”
五段截然不同、却同样私密、同样蕴含着超越单纯师徒之情复杂心绪的记忆碎片,如同五把量身打造的钥匙,在同一时间,狠狠撬开了五人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呃啊……”
“师尊……”
五人几乎同时发出了痛苦的低吟或呜咽,或踉跄后退,或掩面落泪,或失神呆立。
原来……不止是大师姐?
原来他对她们每一个人,都曾有过那样不为人知的瞬间,那样深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界定过的关注与……温柔?
他算计了她们的恨,是否……也算计了,或者说,无意中种下了,这足以让她们万劫不复的……情?
这哪里是什么慈悲?
这分明是淬了蜜糖的穿心毒箭!是比陨神崖上那场死战更残忍的凌迟!
他让她们恨他,成就了她们,也毁灭了她们过去的信念。
而现在,他又让她们窥见这可能的“情”,是要彻底粉碎她们未来的所有可能吗?
静心殿内外,一片死寂,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
那孤辰的虚影,在完成了这最后的“馈赠”后,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风中残烛。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瞬——
那枚一直悬浮的桃木发簪,突然“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更加凝实、更加古老、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孤辰本身气息的紫金色光芒,自发簪的裂缝中,悄然弥漫而出!
那紫金光芒在空中交织,隐约勾勒出一枚复杂无比、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符文雏形!
一股浩瀚、威严、仿佛源自世界本源的意志,随着那符文的显现,骤然降临在这小小的静心殿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瞬间吸引了所有沉浸在巨大悲痛与混乱中的六人目光。
那是什么?!
孤辰的神念留影,守护的最终秘密,难道并非是那微不足道的情愫,而是这枚……隐藏在发簪之中的神秘符文?!
这符文的气息……为何让她们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悸动?
仿佛……她们的生命本源,曾与这符文,有过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孤辰虚影最后“看”了那正在成形的紫金符文一眼,那模糊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种……彻底放下重担的释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随即,他如同青烟般,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无痕迹。
只留下那枚裂开的发簪,以及那正在缓缓凝聚、散发出越来越强吸引与召唤之力的紫金符文,悬浮在静心殿中央。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仿佛在……召唤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