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凌霜的声音在山谷的轰鸣与黑影的嘶吼中，显得异常轻微，却又重若千钧，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一个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字眼。是“走”，还是“留”？
苏瑶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赤练的妖瞳死死盯着那摇曳的生门，又猛地转向即将被黑影触及的少年孤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妙音的指尖悬在断弦之上，微微颤抖。墨璇的阵盘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星眸的眼中，绝望与一丝微弱的、对“生”的渴望交织。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煎熬。
凌霜的目光，最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一眼冰层中那张痛苦而熟悉的容颜，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所取代。
“……走！”
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走！
遵从师尊的意愿。
活下去！
哪怕这“活”，是建立在他的牺牲之上，是背负着弑师的罪孽与永世无法释怀的悔恨，如同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
“大师姐！”赤练第一个失声喊道，眼中满是不甘与抗拒。让她抛下师尊独自逃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走！”凌霜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剑锋，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带着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这是他的选择！这是他……用命为我们换来的路！谁想让他白白牺牲，就留下来！”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赤练所有的冲动。她看着凌霜眼中那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将她自己撕裂的痛苦，明白了。这个决定，对大师姐而言，比留下来死战，要痛苦千倍万倍。
苏瑶惨然一笑，泪水无声滑落。她懂了。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活着，去承受这份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去咀嚼这份亲手葬送希望的悔恨。他连惩罚她们的方式，都算计得如此……精准而残忍。
“走……”妙音抱紧了琴，喃喃道，像是接受了最终的审判。
墨璇沉默地收起了阵盘，理性告诉她，这是目前唯一可能保全几人、不让师尊牺牲白费的选择，尽管这选择让她的道心如同被亿万根针反复穿刺。
星眸最后看了一眼那不断涌出邪恶气息的地底裂缝，以及那气息越来越恐怖的“噬魂”黑影，咬了咬牙，第一个冲向那摇曳的生门。“快！门要支撑不住了！”
凌霜一把拉起几乎瘫软的苏瑶，赤练狠狠抹了把脸，眼中赤红一片，终究是低吼一声，转身跟上。妙音和墨璇紧随其后。
六道身影，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彻骨的绝望，如同逃离地狱一般，冲向那唯一的生路。
在踏入光门的前一刹那，凌霜忍不住最后回望。
她看到，“噬魂”黑影的手，终于彻底按在了少年孤辰的眉心，无数黑气如同毒蛇般钻入。
她看到，少年孤辰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一丝生气如同潮水般褪去，变得灰败。
她看到，地上幼年孤辰眉心那点指引之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气息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她看到，山谷地面轰然炸开，一只由纯粹黑气与邪恶意念构成的、庞大无比的巨手，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从地底探出，抓向原本冰封少年孤辰的位置！
两个他，都落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一幕，成了凌霜，也成了其他五人，此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
光线扭曲，空间转换。
短暂的眩晕之后，六人踉跄着跌出光门，落在了一片坚硬的石地上。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微香，与之前“赎罪之谷”那充满死寂与邪恶的气息截然不同。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驱散了她们身上的部分寒意，却驱不散心底那冻结灵魂的冰冷。
她们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之巅。远处群山连绵，仙鹤翔空，一派祥和宁静的景象。这里灵气充沛，显然是一处修炼福地，与那绝望的“赎罪之谷”仿佛是两个世界。
生路，确实是生路。
他将她们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可是，活着……然后呢？
劫后余生的庆幸？丝毫也没有。
只有一种灵魂被掏空，只剩下麻木躯壳的行尸走肉之感。
噗通。
赤练直接瘫坐在地，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魂魄已经留在了那个山谷。
苏瑶靠着一块山石，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妙音抚摸着琴身上那已经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
墨璇试图分析此地的空间坐标和阵法结构，却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星眸抱着膝盖，将头埋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凌霜站在原地，山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和发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她的身体里，比这山风更冷千倍万倍。
她想起了很多细节。
想起陨神崖上，他面对她们围攻时，那看似冷漠，实则深处藏着释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眼神。
想起他每一次“伤害”她们后，独自一人时，那压抑的咳嗽，袖口沾染的鲜血，以及眉眼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
想起幼年孤辰渡出本源时，那“了然”与“接纳”的目光。
想起石碑上，那“无悔”的誓言。
想起他昏迷中，那无意识的“快走”。
想起最后，幼年孤辰耗尽一切，为她们打开生路时，那微弱却坚定的“活下去”……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残酷的真相。
他不是被迫的。
他不是无奈的。
他从一开始，就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地收她们为徒。
心甘情愿地布局让她们恨他。
心甘情愿地承受她们的围攻与弑杀。
心甘情愿地……走向那条为他自己选定的，万劫不复的绝路。
甚至，在最后关头，他（幼年）依旧心甘情愿地，用自己最后的价值，为她们换取了生机。
“呵呵……哈哈……哈哈哈……”
凌霜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由低到高，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在这宁静的山巅显得格外刺耳。
其他五人被她的笑声惊动，纷纷抬起头，看向她。
凌霜笑出了眼泪，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原来……最痛的……不是弑师……”
她的声音带着笑，却比哭更难听。
“不是误解了他……”
“不是欠了他还不清的恩情……”
“甚至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被吞噬，却无能为力……”
她顿了顿，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
“最痛的……是知道……”
“他心甘情愿。”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妈的……心甘情愿！”
“他心甘情愿为我们计划好一切！心甘情愿为我们铺平道路！心甘情愿为我们去死！连最后……连最后为我们打开生路，都是他心甘情愿！”
“我们算什么？”凌霜的目光扫过众人，眼中是血色的空洞，“我们是他伟大牺牲剧本里的演员？是他精心雕琢的作品？还是……他彰显其悲壮与深情的……道具？”
“他问过我们需要吗？问过我们愿意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却不知是在问谁。
“他没有！”她自问自答，声音又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他从来都是……自作主张！用他以为最好的方式，把他那沉重到能压垮一切的爱，强加给我们！”
“然后……他心甘情愿地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留下我们……活着。”
“活着承受这他妈的心甘情愿！”
这番话，如同毒液，泼洒在每个人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带来了新一轮的、更加深邃的痛苦。
是啊。
如果他是被迫的，她们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是无奈的，她们还有补偿的机会。
如果他是无奈的，她们还可以告诉自己，她们也是受害者，命运弄人。
可他是心甘情愿的。
这彻底剥夺了她们所有自我安慰的借口，将所有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她们面前。
她们的恨，是他引导的。
她们的强大，是他算计的。
她们的活路，是他用命换的。
她们所有的痛苦、挣扎、悔恨……甚至此刻这撕心裂肺的领悟，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或者，是他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所必然导致的结果。
她们仿佛是他掌中的提线木偶，按照他写好的剧本，一步步走向他设定的终点——一个没有他的，她们“凤舞九天”的未来。
这种“被安排”的命运，这种连痛苦都在对方计算之中的感觉，比单纯的死亡和误解，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最深的痛，莫过于此。
知道你视若生命、悔恨交加、想要拼命挽回的一切，都是对方……心甘情愿舍弃的。
山谷的绝望是瞬间的、爆裂的。
而此刻的痛，是绵长的、渗透骨髓的、足以在往后无尽岁月中，一点点将她们蚕食殆尽的酷刑。
山巅之上，一片死寂。
阳光依旧温暖，风景依旧秀美。
但六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女至尊，却如同六尊失去灵魂的雕像，被冻结在了名为“心甘情愿”的绝望冰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星眸忽然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茫然地看向四周，轻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
这个问题，将众人从那无边的痛苦中暂时拉回了一丝现实。
凌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环顾四周，神念如同水银泻地般铺开，仔细感知着这片地域。
片刻之后，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这里的灵气流转……山脉走向……还有远处那座主峰的轮廓……”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里好像是……”
“……青岚宗？”
青岚宗？
她们最初拜师学艺的地方？
那个承载了她们与师尊最初相遇、最多回忆，也最终成为一切误解起点的……宗门旧址？
他耗尽最后力量打开的生门，为何会将她们……送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