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镜破碎的记忆洪流并未停歇，它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持续冲刷着每个人的神魂。
凌霜的崩溃仿佛一个信号，紧接着，苏瑶也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哀鸣。那声音不似她平日温婉，更像濒死天鹅的绝唱。
在属于她的那片记忆碎片里，她看到的不是陨神崖，也不是丹房，而是一处阴冷潮湿、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幽暗洞窟。
画面中，她的师尊孤辰，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浑身剧烈地痉挛着。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黑，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血管凸起，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他紧咬着牙关，齿缝间渗出黑血，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早已浸透了他散乱的白衣。
而在他的身旁，散落着几株已然枯萎的灵草，以及一枚……一枚苏瑶无比熟悉的、用最普通的红线编织、早已褪色的平安扣。
那是她刚拜师不久，修为低微时，怀着最纯粹的感激与孺慕之情，笨拙地编了三天才完成，送给师尊的。她从未见他佩戴过，以为他早已丢弃，或者根本不曾在意。
可现在，这枚平安扣，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
“瑶……儿……”
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每抽搐一下，他攥着平安扣的手就更紧一分，仿佛能从这微不足道的信物中汲取一丝对抗剧毒的力量。
“撑住……为了……瑶儿……”
苏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认得那种毒！那是她当年为了救心上人清风，遍寻古籍才找到的“彼岸魂殇”！古籍记载，此毒无药可解，中毒者魂魄会如被万千毒虫啃噬，受尽七七四十九日折磨后，魂飞魄散。唯一的希望，是以身试毒，亲身承受毒性发作的全过程，才能凭借无上修为和对药理的极致理解，在自身体内逆推出解毒之法！
她当年只找到半篇记载此毒的古籍，根本不知解法。她炼制的所谓“九转还魂丹”，不过是根据那半篇古籍的推测，混合了无数珍稀灵药，试图以磅礴生机强行续命，实则……那丹药对于“彼岸魂殇”而言，非但不是解药，反而是最猛烈的催命符！会瞬间点燃毒性，加速死亡！
所以……所以师尊当年夺走她的丹药，不是因为冷酷，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他知道那是毒药！他夺走丹药，是为了阻止她亲手毒死自己心爱之人！
而他之后所谓的“闭关”，所谓的“冷漠”，根本就是……就是他独自一人，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替清风，不，是替她苏瑶，承受了这本该由清风承受的、魂飞魄散的极致痛苦！
他以身试毒，逆推药性，只为给她……给她真正在乎的人，寻得一线生机！
那枚平安扣，那声在极致痛苦中无意识呢喃出的“瑶儿”……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苏瑶的心脏，然后疯狂搅动。
她想起了自己离去时，那彻骨的恨意。
想起了自己成为丹圣后，无数次在梦中用尽毕生所学，构思着如何炼制出能让师尊也尝尽苦头的丹药。
想起了就在刚才，在围攻师尊时，她悄然弹出的那缕“醉仙散”……那是她精心改良过的剧毒，无色无味，能侵蚀仙元，瓦解神魂，是她准备在最后时刻，给予师尊“致命一击”的杰作。
她以为那是复仇的果实，是正义的审判。
可现在……现在……
“不——！师尊！！”
苏瑶疯了一般扑过去，再也顾不上什么阵法，什么围攻，什么丹圣的仪态。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气息奄奄的孤辰身边，看着他那青黑交错、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着那枚被他紧紧攥着的、褪色的平安扣，看着他那几乎没有了生息的胸膛……
而她自己弹出的“醉仙散”的毒性，此刻正混合着他体内本就存在的、不知多少种为了她们而承受的反噬与旧伤，以及凌霜那穿心一剑的致命伤，一起在他残破的躯体内肆虐！
她喂他吃的毒，竟是他早已为她试过的、同根同源的药！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残忍，更令人绝望的讽刺吗？
“解药！解药！”苏瑶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储物法宝中翻找，瓶瓶罐罐碰撞作响，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分门别类清晰无比的丹药，此刻却乱成一团。她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差点将玉瓶摔落。
她终于找到了“醉仙散”的解药，那是一颗碧绿晶莹、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灵丹。她颤抖着捏开孤辰紧闭的牙关，想要将解药送入他口中。
可是，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吞咽的本能似乎都已失去。丹药塞进去，却只是停留在唇齿间，无法咽下。
“师尊……吞下去，求求你……吞下去……”苏瑶泪如雨下，声音哀求得如同杜鹃啼血，她试图渡入一丝柔和的仙元，助他化开药力。
然而，她的仙元进入他体内，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死寂的混乱与千疮百孔的衰败。那穿心一剑断绝了大部分生机，而各种毒素、反噬之力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的经脉、脏腑甚至神魂中疯狂破坏。她这点解药，投入这片狂暴的“死海”，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没用的……苏瑶。” 旁边，墨璇脸色惨白如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度计算后的虚脱，“我刚刚用神念探查了……师尊的身体……就像……就像一个被所有因果反噬填满的……容器……你的毒，只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会的！我是丹圣！我能救他！我一定能救他！”苏瑶猛地摇头，发髻散乱，状若疯魔，她不顾一切地将更多珍贵的保命灵丹取出，试图喂给孤辰，甚至想用自身精纯的丹元为他续命。
“二师姐！你冷静点！”赤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妖瞳中也满是血丝和慌乱，但她尚存一丝理智，“你这样胡乱灌药，只会让师尊更痛苦！”
场面彻底失控了。
先前同仇敌忾、布下弑神杀局的六位女至尊，此刻全都乱了方寸。凌霜握着穿透师尊胸膛的剑柄，失魂落魄；苏瑶抱着师尊逐渐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墨璇徒劳地计算着生机流逝的速度；赤练焦躁地试图稳住局面；妙音抱着她的琴，指尖按在弦上，却不知该弹奏救赎的旋律还是哀悼的挽歌；星眸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泥土，指甲翻裂出血，口中反复喃喃：“是我……都是我看到的……是我害了师尊……”
悔恨、自责、恐惧、以及那在真相冲击下破土而出、却来不及言说便可能永诀的复杂情感，像瘟疫一样在六人之间蔓延。
就在这片绝望的混乱中，一直沉默着，仿佛意识已经游离的孤辰，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涣散的目光，似乎努力地想聚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扫过围在他身边，一张张梨花带雨、写满崩溃与悔恨的脸庞。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苏瑶离得最近，猛地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他唇边。
“……傻……孩子……”
气若游丝，几乎微不可闻。
然后，他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握着那枚褪色平安扣的手，手指微微一松，彻底无力地垂落下去。
平安扣掉落在染血的尘埃里。
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熄灭了。
整个陨神崖，死一般寂静。
只有风声呜咽，如同天地也在为这悲壮的守护者奏响哀歌。
他……死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六颗刚刚被真相碾碎、又急于弥补的心。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与绝望中，小师妹星眸却猛地抬起了头，她的天命之眼中，那原本因崩溃而混乱的星轨，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诡异、完全不合常理的……
因果线的颤动？
那感觉，不像终结，反而像是……某种更深沉、更无法理解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