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树开花,石碑立定,仿佛耗尽了苏璃心中最后一点支撑的念想。那场持续了十余年的、混合着巨大悲痛、深沉悔恨与无尽思念的心力交瘁,终于在她已不再年轻的身体上,显出了无可挽回的痕迹。
就在立碑后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击倒了这位曾经意志如铁的女帝。病势来得凶猛,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太医署倾尽全力,方才将病情稳住。然而,病去如抽丝,这场大病之后,苏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了下去。
她的头发已尽数霜白,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变得浑浊,时常望着虚空某处失神。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需要内侍搀扶才能长时间行走。批阅奏章时,手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朱笔留下的批注,也失去了往日的凌厉风骨。
更让身边宫人感到心酸的是,女帝开始出现一些恍惚的言行。
她时常在议事时,对着身旁空置的座位,如同云琼仍在时那般,自然地询问:“琼儿,此事你如何看?”
会在用膳时,下意识地将某样云琼爱吃的点心,往空着的位置那边推一推。
深夜独处时,她会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絮语,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女儿对话。
“琼儿,今日朝上那些人,又在为漕运之事争吵,若是你在,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那株梅树,今年又开了几朵,比去年多了些,你看到了吗?”
“母后……有些累了……”
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孤独与思念。宫人们屏息静气,不敢打扰,只能在她睡去后,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曾经叱咤风云、令天下臣服的女帝,在暮年,只剩下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在对往昔幻影的追忆中,煎熬度日。
这一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洒在沉寂的紫微城九重宫阙之上,将琉璃瓦染上一层凄冷的银白。
苏璃又一次从浅眠中惊醒。梦中,依旧是云琼年少时,在梅树下习武的身影,笑声清脆,如同玉珠落盘。醒来,却只有满室清寂,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孤单的影子。
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摸索着走到床榻内侧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前。她用颤抖的手取出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铜锁。
箱子里,是云琼昔年的一些旧物。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枕头——那是云琼未出阁时,最喜欢用的一只枕头,上面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女儿发丝的淡香。
苏璃将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然后,她穿着单薄的寝衣,抱着那只旧枕,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寝殿。
值夜的内侍和宫女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劝阻搀扶,却被苏璃一个眼神制止。那眼神依旧带着帝王的余威,让他们不敢违逆,只能忧心忡忡地、远远跟在身后。
苏璃抱着枕头,如同梦游一般,缓缓行走在月光笼罩下的宫道上。她走过曾经教导云琼读书的御书房,走过母女二人曾对弈品茗的凉亭,走过云琼出嫁前居住的琼华殿……每一处,都承载着太多太多的回忆。
月光将她满头白发映照得如同积雪,那单薄佝偻的身影,在巍峨宫殿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寂。她不时停下脚步,抚摸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或是望着某处虚空,低声呢喃几句,然后又继续前行。
她仿佛在用脚步,丈量着这囚禁了她一生、也让她失去了最多的华丽牢笼;又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与她记忆中的女儿,做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
最终,她来到了那株已然花谢、只剩下浓密绿叶的梅树下,在那方新立的青石碑前,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蹲下身,用苍老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碑上“爱女云琼”那几个刻骨铭心的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直抵心底。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蹲着,抱着女儿的旧枕,靠着冰冷的石碑,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孤冷的圆月。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那头白发在月华下闪烁着刺目的、哀伤的光芒。
凤泣残年,无声更胜有声。
这世间最极致的悲痛,或许并非嚎啕大哭,而是这般,在无人的月夜,抱着逝者的遗物,走遍过往的每一处痕迹,将所有的思念与悔恨,都沉淀在那一片死寂的沉默里,直至生命的尽头。
跟随在远处的宫人,看着月光下女帝那如同风中之烛般的背影,无不掩面而泣。
这一夜,紫微城的月光,格外的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