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引:** 素笺暗渡旧时盟,字字缱绻叩帝心。欲解当年青灯误,先遣相思入宫深。
承熙二年的荷月,暑气初蒸,御苑太液池的千顷芙蕖开得正盛。粉白嫣红的花朵在接天碧叶间亭亭而立,晨露未曦,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恍如碎金洒落玉盘。微风过处,荷香暗渡,沁人心脾。
云承睿下朝后信步至此,挥退仪仗,独自立在汉白玉雕砌的栏杆前。朝服未换,明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衬得他眉眼间愈发清寂。今日早朝,御史台又与户部为漕运改制之事争执不休,那些冠冕堂皇的奏对在耳畔嗡嗡作响,令他心生烦闷。
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莲叶,他不由想起显庆20年那个初夏。也是在这太液池畔,苏璃一袭月白宫装,纤指轻点池中绽放最早的并蒂莲,对他娓娓道来周敦颐的《爱莲说》。那时她眼眸清亮如池中水,声音温润:“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殿下,这便是君子之德。”
他当时笑问:“既生淤泥,何以不染?”
她答得从容:“因本性高洁,故能超然物外。”
如今想来,这话竟似谶语。
正出神间,忽见心腹内侍德顺沿着曲廊匆匆而来,额间沁着细汗,宽大的袖袍微微鼓起,似小心翼翼地藏着什么。德顺是他幼时伴读,自他登基后便掌管内侍省,最是沉稳持重,鲜少有这般形色。
“陛下,”德顺四顾无人,方趋步近前,声音压得极低,“感恩寺那边……送来了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三寸长的竹管,竹色青黄,未染任何标记,接口处用蜜蜡封得严实。“是今早一名扫地老宦官在清理紫宸殿外那棵百年松柏时,从顶端的喜鹊巢中偶然发现的。老宦官不敢擅专,层层递到了奴婢这里。”
云承睿眉心骤拢。又是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自苏璃离宫这三载,他收到过不少投诚密报,或夹在奏章中,或匿于贡品里,却再未有哪份能如此精准地直抵他眼前——除了她。这种隐秘的传递方式,这般不着痕迹的手段,分明是苏璃当年为他铺设情报网时亲自设计的“雀鸟传书”。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玄色袖摆下的指节却已泛白。竹管触手微凉,带着晨露的湿润。
回到寝殿,他挥退所有宫人,连值守的侍卫都屏退至殿外三丈。雕花殿门缓缓合拢,将夏日喧嚣隔绝在外,只余满室寂静。他立在窗前的光影里,几乎是粗暴地拧开竹管。蜜蜡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里面并非奏章,而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绫,如初雪般洁白,展开后清逸字迹扑面而来。那笔迹他太熟悉了——起笔含蓄,收势利落,转折处带着不易察觉的锋棱,正是苏璃亲笔:
**“陛下御体安康否?寺中夏木已森森,闻说太液新荷初绽,犹记昔年与陛下共赏。陛下尝问莲为何出淤泥不染,妾当日答‘本性高洁’,而今方悟,若非深植淤泥汲取养分,何来亭亭玉立?妾身如萍,飘零三载,非不愿依傍乔木,实恐一身尘泥玷污清辉。青灯古佛,非妾所愿,乃身不由己之择。夜阑听雨时,常忆紫宸殿内墨香,陛下谈笑间睥睨天下之气度……万望珍重,妾在佛前日日为陛下祈福。”**
没有落款,没有称谓,可每个字的顿挫转折他都认得——这是苏璃亲笔!
信纸从指间飘落,轻旋着落在织金地毯上。云承睿猛地背过身去,双手死死扣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三年来刻意压抑的怨怼、被朝臣逼迫的屈辱、深夜无人时的思念,此刻尽数翻涌而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
“身不由己……”他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当年先帝骤然驾崩,他仓促继位,朝局未稳。是苏璃,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紧握着那道可以册封她为后的圣旨,却最终在灵前焚烧。他亲眼看着她跪在蒲忌植等老臣面前,听着他们以“苏氏女为先帝嫔妃,应为先帝殉葬”为由,逼她自请出家。
那时她背影挺直,声音平静无波:“臣女愿往感恩寺,为陛下、为大周祈福。”
他以为那是她的选择,是她不愿将终身托付于深宫牢笼。可这信中的字字句句,却似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尘封的往事。
“若非深植淤泥汲取养分,何来亭亭玉立?”她是在告诉他,当年的退让,并非不愿,而是不能?那“一身尘泥”,指的是蒲氏外戚的虎视眈眈,还是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倾轧?
他忽然记起昨日刘婕妤又来撒娇抱怨,说皇后苛待宫人,连她宫里多用几盆冰都要过问。那娇嗔的神态,那精心修饰的眉眼,与记忆中苏璃分析漕运利弊时的沉静、推演边关粮草调度时的专注重叠在一起,竟显得无比苍白空洞。这三年,六宫粉黛,莺声燕语,却再无一人能如她那般,与他并肩而立,共看这万里江山。
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俯身拾起那方素绫,指尖抚过墨迹,仿佛能感受到落笔之人腕间的微颤。
“德顺!”他猝然转身,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唯有眼底翻涌的情绪泄露了方才的波澜。
德顺应声而入,垂首恭立。
“前日林阁老是不是递了折子,说感恩寺年久失修?”
“回陛下,是。林阁老说感恩寺多是前朝旧筑,今春多雨,好几处殿宇漏得厉害,需紧急拨银修缮。”
“准了。”云承睿望向窗外连绵殿宇,目光似乎穿透宫墙,落在那座皇家寺院的方向,声音低沉,“着内务府……挑些厚实的青瓦送去。再选几部新的佛经,一并送去。”
德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恭敬应下:“奴婢遵旨。”
当夜,感恩寺禅房内,灯火如豆。
苏璃盘坐在蒲团上,指尖轻轻抚摸着内务府新送来的《金刚经》。经书是上好的宣纸印制,墨香犹存。她细细摩挲着书页,在某一页的夹缝中,触到一片极薄极干的物事。小心取出,竟是一片完整的莲瓣,色泽已褪成浅褐,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粉嫩的轮廓,纹理清晰,带着阳光晒干后特有的淡香。
她怔怔地看着这片莲瓣,眸中水光潋滟。窗外夏虫鸣叫声声入耳,搅动着禅房深夜的寂静。
小棋子最新的密报只有一行字,是用细墨写在经书扉页的夹缝里,需对着灯光才能看清:“陛下近日,常于太液池畔独步至夜深。”
她将莲瓣轻轻贴近心口,感受着那细微的触感,仿佛透过这片干枯的花瓣,触摸到了太液池畔那带着水汽的夏风,看到了那个独立月下的孤寂身影。
青瓦虽厚,或许难遮这世间所有的风雨。但这一寸从深宫抵达方外的相思,已悄然升腾,没入云端,终将化作甘霖,滋润这片干涸了三载的心田。
**章尾:** 素绫字字叩帝心,莲瓣片片寄旧情。青瓦虽厚难遮雨,一寸相思已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