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刺破云层时,云承睿在温泉宫龙榻上惊醒。宿醉的钝痛还未散去,昨夜零碎的记忆便如淬毒的匕首扎进脑海——蓬莱阁摇曳的烛火、撕裂的孔雀罗披帛、裴氏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他猛地坐起,冷汗已经浸透了明黄寝衣。
来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内侍端着醒酒汤战战兢兢地进来,始终不敢抬头。整个温泉宫静得诡异,连惯常的鸟鸣都消失了。
昨夜…他攥紧锦被,指节发白,蓬莱阁…
内侍扑通跪地,额头紧贴金砖:回陛下,崔侍郎夫人昨夜…急病暴毙了。
玉枕从榻上滚落,发出沉闷的声响。暴毙?他分明记得那个温软的身子在他怀中渐渐冰冷,记得珍珠项链勒进雪肤时细微的声响。
皇后娘娘彻夜未眠,内侍的声音带着颤意,已经…已经处置妥当了。
他跌撞着下榻,铜镜里映出个鬓发散乱的身影。这时他才发现,中衣领口沾着一点已经发暗的血迹——是裴氏挣扎时,指甲划破他脖颈留下的。
更衣!他胡乱系着衣带,朕要去凤仪宫!
踏进凤仪宫时,晨曦正透过菱花窗,在苏璃身上镀了层冷光。她端坐在案前,执笔批阅着奏章,姿态如常镇定。案头放着两份墨迹未干的敕书——一份追封裴氏为贞节夫人,一份擢升崔明达为青州知府。
陛下醒了。她抬眼,目光掠过他凌乱的衣襟和颈间血痕,平静得像在看一件瓷器上的裂纹,今日朝会已取消,陛下可再歇息片刻。
云承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他看着她批红时手腕稳定的弧度,朱砂在纸上流转的轨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云昭深夜批阅诛九族诏书时,也是这般神情——仿佛笔下不是千百条人命,只是寻常笔墨。
裴氏她…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急病暴毙。苏璃接过话头,笔尖在漕运改制四字上轻轻一点,太医署有脉案,崔家也已接受这个说法。她抬眼看他,目光如古井无波,陛下觉得,这样处置可还妥当?
他被问得踉跄后退。妥当?自然是妥当的。保全了皇家颜面,安抚了臣子,还给死者挣了哀荣。可越是妥当,越让他心惊胆战。
那支九鸾钗…他想起昨夜在蓬莱阁见到的金光,是朕当年…
所以臣妾把它赐给裴氏了。苏璃放下笔,声音依旧平稳,一个贞节夫人,总该有些体面。
这话里的讥讽像冰锥,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忽然明白,昨夜那个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自己,早已被她看在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她又拿起一份奏章,臣妾还要复核春闱的章程。
逐客令下得云淡风轻。云承睿怔怔望着她,想起十九年前那个与他争辩盐政的少女。那时她也会这般冷静地分析利害,可眼角眉梢总跃动着灵动的光。如今那光熄灭了,只剩下一潭望不见底的死水。
他踉跄着转身,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回头时,他看见晨光中她的侧影,竟与记忆中云昭的身影渐渐重叠——都是这般挺直的脊梁,都是这般将万千心事深藏。
走出凤仪宫时,春光明媚得刺眼。他看见宫女们在采集晨露,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
听说娘娘亲自为裴夫人整理遗容…
还赐了九鸾钗陪葬呢…
他几乎落荒而逃。那些话语像鞭子抽在心上——她连世人的议论都算计到了,用一支凤钗,堵住了所有猜疑的嘴。
回到温泉宫,他对着铜镜看了很久。镜中人眼角爬满细纹,鬓间已有霜色。他想起云昭晚年常说的话:天子一念,伏尸百万。
如今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只是这代价,是一个无辜女子永远沉默的冤魂。
窗外传来云琼咿呀学语的声音,小公主正在海棠树下蹒跚学步。那样鲜活的生命,让他忽然想起裴氏最后望向他的眼神——不是恨,而是彻底的绝望。
传旨,他哑声吩咐,朕要斋戒七日。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赎罪方式。虽然他知道,有些罪过,永远赎不清。
而凤仪宫里,苏璃在批完所有奏章后,独自去了小佛堂。她跪在佛前,久久不语。
香炉里青烟袅袅,模糊了佛像慈悲的面容。